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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发 | 刘小枫:伏尔泰与十八世纪游欧的中国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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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刘小枫,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授,古典文明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比较文学学会古典学专业委员会首任会长。主要研究方向为古典诗学、政治思想史、比较古典学。主要著作有《拯救与逍遥》《沉重的肉身》《重启古典诗学》《施特劳斯的路标》《共和与经纶》《海德格尔与中国》等。







伏尔泰与十八世纪游欧的中国文人

文/刘小枫





启蒙时代的法国作家伏尔泰(1694—1778)喜欢编段子,他曾写道,1723年,有个中国文人游历荷兰,在一家书店与几位欧洲学人有过下面这番交谈:



这个中国人会说一点荷兰话,有一天,他和几位[欧洲]学者一起来到一家书店。他想买一本书,人们就建议他读读波舒哀的《论普遍历史》,尽管书的译文质量很差。


一见到“普遍历史”这个美好的词汇,他立刻说道:“太高兴啦,我要代表一个存在了五千年的民族的人民,以及统治了我们很多世纪的一代又一代帝王,看看别人怎么评价我们伟大的帝国;我想知道别人怎么看待我们的文人宗教,怎么看待我们对上苍的崇拜。


“当然咯,能听听欧洲人怎么谈论我们的艺术,也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我们很多种艺术的历史比欧洲所有王国的历史都悠久!我觉得作者在书中可能会误解我们在2552年前对好战的东京(河内)人和日本人发动的那场战争;还有强大的蒙古帝王在公元500000000000079123450000年派我们去执行的那个庄严使命。


“唉!”一位[欧洲]学者对他说道,“这本书里压根儿就没有谈到你们,你们微不足道。书里谈的几乎都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民族,世界上唯一的民族,包括伟大的犹太人。”


中国人说道,“难道他们是世界至少四分之三的土地上的主人吗?”


[那位欧洲学者说道],“他们为自己有一天能成为世界的主人而自豪。”……



伏尔泰笔下的“这个中国人”提到的那些年代事件,明显是瞎扯,但他讲的这个段子本身则未必如此。1682年,出生于南京的中国天主教徒沈福宗(1657—1692)跟随比利时传教士柏应理(Philippe Couplet, 1624—1692)前往欧洲游历,随身带去了40多种中国典籍用作礼品,时年25岁,这正是如今我国向学青年留学欧美的年龄。


旅欧期间,沈福宗最值得夸耀的经历是在巴黎受到“太阳王”路易十四(1638—1715)的亲切接见(1684),其次是他在牛津大学与中东语文学家海德(Thomas Hyde, 1636—1703)多次交谈,话题“涉及汉语、中国的地理和度量衡以及围棋”等等。海德大开眼界,兴奋不已,“大英图书馆至今保存着海德与他的谈话记录”。


海德是西方研究古波斯教的奠基人之一,在十八世纪初的欧洲学界颇有名气。伏尔泰编写的《哲学词典》(1764)中的“琐罗亚斯特”(Zoroastre)辞条,主要材料就来自海德的著作。他笔下的这个中国学人与欧洲学人交谈的段子,没准就是受海德与沈福宗谈话记录的启发。



沈福宗与托马斯·海德(Thomas Hyde)



伏尔泰编的这个段子题为“荣耀”,他说自己亲自听见了这番对话,而且“清楚地明白了什么是荣耀”。伏尔泰所理解的“荣耀”,首先指一个政治体在世界上堪称伟大甚至唯一伟大的声誉。中国学人认为,中华民族伟大的理由是中国地大物博,中国人“是世界至少四分之三的土地上的主人”。欧洲学人则认为,欧洲人(日耳曼民族)更伟大,因为他们“有一天能成为[全]世界的主人”——人口众多未必是文明优势,重要的是成为世界的主人。


伏尔泰的《哲学词典》中有一则“荣耀”辞条,他在其中说道,亚历山大、凯撒、亨利四世一类的君王才享有历史的荣耀,苏格拉底就很难说了。诗人作家要想沾光,就得让自己的作品与所属政治体的历史荣耀维系在一起。


古代的波斯人和希腊人都曾想“有一天能成为[全]世界的主人”,尽管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地理视野其实有限。与此不同,古代中国人并没有想要成为世界之主。中国古人的“天下”不等于“世界”,因为“天下”之外还有未化之地。沈福宗带往欧洲的中国典籍中,不知道是否有《管子》。在这部据说杂出众手的先秦要籍中,“天下”一词出现450多次,而第一篇题为“牧民”。



舜之有天下也,禹为司空,契为司徒,皋陶为李,后稷为田。此四士者,天下之贤人也,犹尚精一德以事其君。(《管子•法法篇》)



这段言辞让我们看到,“天下”的含义更多是政制性的,而舜建立的政治体虽为君主制,实际上是贤人治国。伏尔泰段子中的那位中国人为自己的国家感到自豪时却没有提到这一要点,由此可见,即便是饱读诗书的儒生,也未必一定能准确理解中国的德性。好在他提到了“我们的文人宗教”,而培育贤人显然得依赖某种宗教。



伏尔泰编的段子继续写道,那位中国学人问,波舒哀(1627—1704)的《论普遍历史》里面“是否谈到其他民族”。欧洲学人回答说:当然有啊,比如埃及人和“著名的希腊人”。中国学士听了惊讶不已: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人,蒙古人没听说过希腊,日本人没听说过,鞑靼人也没听说过。”


“啊,无知!啊,野蛮!”我们的学者颇为礼貌地喊道。“您不知道忒拜人厄帕米隆达,不知道[雅典的]佩莱坞港,不知道阿喀琉斯那两匹马的名字,不知道[狄俄尼索斯的养父]西莱纳的驴户叫什么名字!您既没听说过朱庇特,也没听说过第欧根尼,没听说过[俄狄浦斯王的父亲]拉伊俄斯,没听说过[希腊人崇拜的宙斯的母亲]希贝尔,也没听说过……。”



伏尔泰(Voltaire)与雅克·波舒哀(Jacques Bossuet)



欧洲学人接下来嘲笑这位中国学人竟然没听说过罗马帝国、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和奥斯曼帝国,搞不清异教徒、天主教徒和伊斯兰教徒的区别。这位中国文人急了,干脆说自己“永远也记不住这些名字”,转而拿出从中国带来的铁观音和普洱售卖,然后“用这笔钱买了两个漂亮姑娘和一个小水手,把他们带回自己的国家,一路上拜天,拜孔夫子”。


伏尔泰说他听到这番对话后,深为欧洲学人的傲慢感到羞耻,因为中国是“这个世界上最古老、最广阔、最美丽、人口最多、管理得最好的国家”。中国人不知道凯撒和朱庇特,无损于中国的历史荣耀。相反,欧洲“区区小国的统治者”把巴掌大的地方治理得不错,就以为自己的国家有荣耀,实在可笑。


我们则应该注意到,伏尔泰笔下的这个中国人像个儒商:



这个中国人既是个文人,又是个商人,这两个职业在我们这里水火不相容,他却可以集于一身,因为我们对金钱无比崇拜,对功德则无比蔑视。



我们若以为伏尔泰是在推崇中国文人亦文亦商的美德,那就错了。因为,正是他力劝法兰西人向英国人学习商贸精神,而他自己更是以身作则,将文人和商人这“两个水火不相容的职业”水乳交融地“集于一身”。十八世纪的伏尔泰向他虚构的中国文人学习,而今我们的文人则向历史上真实的伏尔泰学习。


伏尔泰写下这个段子时(1732)没有想到,不久之后,由于他心爱的女友夏莱特夫人(Émilie du Châtelet, 1706—1749)在阅读波舒哀的《论普遍历史》时有太多的困惑,他决定自己动手撰写一部新的普遍历史,以阐明“人类精神”的进步历程——如今称为世界史。


伏尔泰的普遍历史问世之前,巴黎才子杜尔哥(1721—1781)已经写下《普遍历史两论提纲》(1750),以替代波舒哀的普遍历史。这篇短小精悍的概要清晰地描绘了商业和科技文明进步的世界历史线索,法国大革命爆发时,他的学生孔多塞(1743—1794)将这份大纲发展成脍炙人口的通识读物,史称普遍进步论意识形态的开端。


伏尔泰标志着西方世界“独立自主的批判知识分子的兴起,西方历史开启了一个新时代”。如今,绝大多数学人都相信这个历史进步的线性进程,而19世纪末以前,中国学人的意识中还没有这种历史观。我们学得如此之快、观念改变得如此彻底,显然是因为历史进步论为古老的中国成为现代国家提供了卓有成效的观念性动力。



《哲学词典》(1764)与首版德文全译本(2020)



西方的普遍历史观可以追溯到亚历山大一世(公元前356—前323)企图建立全球帝国的时代,这位盖世君主远征世界极地的抱负激发了一场观念上的“革命”,即企望在帝国权力所及之处,“帝国内的所有民族彼此和解,同心同德,就如同有血脉亲缘的一家人,他们应该在心灵上和精神上也成为一个整体”。有人会说,古代中华帝国不同样追求实现这样的“大一统”吗?欧洲的史学家不这样认为,理由在于:



无论疆域如何扩大,东方帝国的统治构成仍然保持了本地或民族基础,由一个特定的部族或民族来实施统治。在这样的统治构成中,“世界”并没有获得一个独立的意义,而只不过是统治阶层民族的权力或帝国的根基。亚历山大的帝国则不一样。首先,疆域不仅更大,而且我想说的是,它也更具原则意味。亚历山大竭力在他的统治机构内尽可能最为全面地实现天下这个虽然一直处于变化之中的流动的地理概念。这主要体现在他四面八方想要寻求与大洋联系的抱负。亚历山大尝试查明里海与北大洋之间可能存在的关联,一路挺进到在东边与印度接壤的大洋。


不难设想,如果亚历山大一世的地理视野没有受到历史的限制,他的普世帝国的抱负一定会把远东甚至太平洋彼岸的美洲纳入自己的“大一统”范围。这种普遍历史观的关键要点在于,西方地缘中的某个政治体的崛起通过军事征服实现“没有边界”的一统帝国。随后人们看到,珀律比俄斯的普遍历史意识与罗马共和国的崛起有关,约阿希姆的普遍历史神学与意大利教宗国的崛起有关,而第一部现代意义上的世界史出现在英国革命之后的英格兰王国,波舒哀的《论普遍历史》出现在法兰西王国称霸欧洲之时,凡此恐怕都不是偶然。


接下来,人们看到普鲁士王国奋勇突起,在德意志走向统一帝国之前,柏林出现了一批新的普遍历史观念。二十世纪出产普遍历史观最多的是二战后的美国,而在十九世纪末,德国的政治地理学家弗里德里希·拉采尔(1844—1904)已经称美国为Reich[帝国]。


与此相应的是普世帝国失败所引发的帝国更替问题,以及由此带来的悲观情绪。由于德意志形成统一政治单位的努力屡遭失败,施米特在“二战”结束后用蘸满苦涩的笔墨写道:



伟大的世界历史的回答颇为简单,简而言之,时代变化不定。在艰难的年代,许多人走向毁灭;一些人成为殉难者甚至圣者;新一代人从苦难和困厄中领受了夺取新成就的动力。这回答既残酷而又令人感到欣慰。它戴着黑格尔的世界精神的一切回答和预卜所具有的双重面孔。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世界历史并非幸福的土壤,我们不想鄙夷它的安慰,但这安慰却肤浅和空泛。人们相互加诸对方的痛苦很可怕。我们不可能简单地对它视而不见。



卡尔·施米特(Carl Schmitt)



这种对普遍历史的感受并不是现代人才有,珀律比俄斯在自己的祖国被罗马人征服时已经有过类似感受:



对于珀律比俄斯而言,一个帝国的衰亡是一个让高尚之人为之受到惊扰,甚至可以让自己放声大哭的理由。他清楚自己背后有这样的一种书写传统来为自己的情感辩护,并为这些情感赋予恰切的描述。


普遍历史论或世界史撰述无不带有探究人类历史的普遍法则的意图,而论者又无不是从自身所属政治体的视角出发。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流亡美国的沃格林回到德国,在慕尼黑大学创建了一个研究所,打算重启德意志观念论式的普遍历史哲学思考:



从伏尔泰开始的“历史哲学”(它们事实上在处理全球的材料堆集)浪潮,并非发源于观审兴趣的某种突然迸发,而是紧随在发现和征服活动(它们导致地球及各民族成为西方的领地)之后。因此,我们斗胆提出一个经验层面的论点:对现象之域的哲学性探究,总是从当时的斗争情势中取得其动力。


今天,如果现象视野在事实上是全球性的,那么,这是因为全球都已经成了一个处于同时期的张力场域。如果这一论点被证明站得住脚,那么我们就能获得一个关于哲学与历史之互相建构的洞见:哲学的历史性建构不会是某个一次性事件,而是一个历史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哲学通过探究历史这一现象之域以实现其智性潜能这种方式,来达成对它的某种更深的自我理解。今时今日,历史哲学首先应在其全球性广度上及时间性深度上来研究现象之域,而且,通过历史哲学的一些发展,我们正站在哲学一些大发展的门口。


埃里克·沃格林(Eric Voegelin)



普遍历史论所包含的人类历史“普遍法则”(iuris universi),仅仅是哲人的个体观念,在不同的哲人那里,“普遍法则”会有所不同,从而并非客观的“法则”——尽管哲人力图探究这种法则。按伏尔泰编的段子中的说法,中国学人早在十八世纪初就有机会认识西欧人的普遍历史观,但因自持文明“荣耀”感而失去了历史机会。直到自身的文明政体面临覆亡危机,中国学人才开始认真看待西欧人的普遍历史观。


这一过程不是在书斋中,而是在中国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战争中实现的。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古老的中国走出了亡国之危,同时也进入了现代西方智识人设计的普遍历史框架。一旦古老的文明中国实现了现代国家的转型,“文人宗教”的传统法理与普遍历史进步观是否能够兼容并蓄,必然成为中国学人无法轻易摆脱的大难题。伏尔泰笔下那个中国文人面临的问题,并没有因我们习得了进步论普遍历史观而消失。如今,各色新-新儒家的强劲复兴已经把这个问题推到我们面前:西方文明的普遍历史观究竟给中国文明带来了何种难以消除的内在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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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媒体责任编辑:柳根梅


审校: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