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文学研究

Van Well | 介于平庸与神韵之间的诗歌:作为青年歌德开路人的约翰·彼得·乌兹与阿那克里翁派






本文原刊于《德语人文研究》2024年第1期。感谢作者Benjamin van Well、译者蒋雨峰同学和《德语人文研究》的支持。为方便阅读,本公众号不保留原文注释。



摘要:约翰·彼得·乌兹(Johann Peter Uz)是18世纪备受推崇的诗人,被同时代人誉为德国的贺拉斯。然而在生前他的名声就已衰退:人们认为他阿那克里翁派的洛可可诗歌过于平庸、缺乏特点。随着“狂飙突进”诗歌(Sturm-und-Drang-Lyrik)日益取代他的地位,1782年,乌兹本人得出结论:自己作为一个诗人已经过时了。然而他的诗作中也有一些成分得到流传:青年歌德在他的“狂飙突进”诗歌中沿用了阿那克里翁派的母题和形式元素,但也日益与之划清界限,并选取了新的倾向。在对乌兹的两首代表性的洛可可诗歌《春之乐趣》(Frühlingslust )与《致阿莫尔》(An Amor)的分析中,笔者将主要采用定量内容分析法展现阿那克里翁派诗歌是如何被“制造”的;彼时的文学批评在其中看到了平庸与神韵的混合,这一方面导致了它被取代,但另一方面也使它在“狂飙突进”诗歌中能得到传承。而后以《小小的花,小小的叶子》(Kleine Blumen, kleine Blätter)一诗为例,笔者将展现青年歌德对阿那克里翁派的传承与最终克服。本文用齐姆纳(R. Zymner)创造的术语“作者真实性”(autorfaktual)和“人物虚构性诗歌”(personafiktionale Lyrik)取代"体验诗"(Erlebnislyrik )这一颇有争议的概念,通过对乌兹和歌德诗歌的比较,讨论歌德“塞森海姆之歌”(Sesenheimer Lieder)中的个人自传式倾向。




关键词:阿那克里翁派、洛可可诗歌、约翰·彼得·乌兹、约翰·沃尔夫冈·歌德、18世纪



01

引言



在1796年的学校演讲中,赫尔德 (J.G.Herder) 要求学生熟识一些在他看来极为重要的德语诗人的作品:“年轻人们,你们中有谁了解乌兹、哈勒尔和克莱斯特、以及莱辛和温克尔曼,就像意大利人对他们的阿里奥斯托和塔索、英国人对他们的弥尔顿和莎士比亚、法国人对他们的一众作家那般熟识和敬仰呢?”


赫尔德在一开头就提到了约翰·彼得·乌兹(Johann Peter Uz,1720-1796)——而在现代的诗集中,这个名字即使出现也只处于边缘位置。在康拉迪(Karl Otto Conrady)的《德国大诗集》(Das große deutsche Gedichtbuch. Von 1500 bis zur Gegenwart)中乌兹尚有唯一一首《牧羊人》(Der Schäfer)被收录,在艾希特迈尔(Eichtermeier von Wiesen) 的《德国诗集》(Deutsche Gedichte)中则不再有他的诗,而赖希-拉尼茨基(Marcel Reich-Ranicki)也不认为乌兹是一个典范作家。然而,这位来自安斯巴赫(Ansbach)的诗人一度是一个诗歌流派最重要的代表,该流派从18世纪中期开始在德国和欧洲发展成为一种时尚:阿那克里翁派(die Anakreontik),也称洛可可诗歌(Rokokolyrik)。同时代的莱辛(G. E. Lessing)赞扬乌兹的《抒情诗集》(Lyrische Gedichte,1749年出版,1755年再版):乌兹“知道在这些小诗中如此出色地结合温柔与崇高的东西”;在 1755年的另一篇评论中,莱辛认为乌兹的诗歌“总的来说都十分出色”。哈勒尔(Albrecht von Haller)对其的评价也是积极的,他赞扬了同为诗人的乌兹“流畅、迷人和明快的写作方式”。


UzJP.jpg


约翰·彼得·乌兹


彼时其他评论家也赞美这位安斯巴赫的诗人:《汉堡通讯》(Hamburgischer Correspondent)中说,乌兹展现出一种“玩笑、精巧的机智和温柔"的感觉,以及"在诗歌艺术方面不弱的力量";在诗中,他表现出 “模仿温柔感受的能力”。格莱姆(J. W. L. Gleim)用自己的伟大榜样称呼乌兹为“我们德国的贺拉斯”。在1769年左右,乌兹属于德国的典范诗人。


然而,对整个阿那克里翁派的评价在18世纪就已显出矛盾:康德将洛可可诗歌定位为于“本质上十分接近于幼稚”,只有“零碎之精神”的效用。而年轻的让·保尔(Jean Paul)则在他的《格陵兰岛的诉讼》(Grönländische Prozesse, 1783年)中嘲讽阿那克里翁派:“一首没有思想的阿那克里翁派诗歌也就没有错误,而点滴的理智就会使其整体的甜蜜发酸。当它在理智的礼拜堂上消失时,就是这样一首诗真实性的最好证明”。


文学史家赫尔曼·赫特纳(Hermann Hettner)在其关于1856年到1870年期间的文学史专著中,将乌兹和其他阿那克里翁派诗人、譬如格莱姆和葛茨(J.N. Götz)的诗歌描述为 "没有意义"、是"以阿那克里翁的名义带给我们的消磨时间的小玩意儿",它是"法国人小诗中俏皮玩意儿的一种新形式和新外壳";而"将这种带有阿那克里翁式感触的浮夸修饰追溯到更深层的文化史基础上”或许是“一种无用的尝试"。


在对阿那克里翁派诗歌的矛盾评价中,有两点显而易见:一方面,对莱辛、哈勒尔和赫尔德等同时代人而言,这种诗显然具有美学上的吸引力,尤其是约翰·彼得·乌兹的诗作;另一方面,康德的评判和让·保尔的嘲讽已经表明了这种诗后来在德语诗歌史上无足轻重的本质原因,这一点在赫特纳那里已经成为现实。


早在1770年代,阿那克里翁派就逐渐被新一代的诗人、即“狂飙突进派”(Stürmer und Dränger)所取代。乌兹本人在1782年2月27日给格莱姆的信中清醒地指出,他“作为一个作家已经过时了……”。然而他的诗作中也有一些成分得到传承。毕竟,新一代诗人的诗歌不可能凭空产生。正如特伦茨(E. Trunz)所言:“每位艺术家的早期风格都表明,艺术语言与一般的语言没有任何不同:没有人从自己身上获得它。每位艺术家都要习得艺术语言。每位艺术家都会发现一种已经成型、但思想价值有限的语言,他必须从现有的东西起步”。


因此当新一代诗人开始作诗的时候,他们发现了阿那克里翁派的风格,并将之传承下来——尤其是一位年轻诗人最终将洛可可诗歌领向了巅峰,却是为了之后将其超越:他就是约翰·沃尔夫冈·歌德。


在下文中,笔者将以约翰·彼得·乌兹的两首代表性的阿那克里翁派诗歌——《春之乐趣》(Frühlingslust)和《致阿莫尔》(An Anmor)为例,讨论阿那克里翁派诗歌中哪些成分被历史上的文学批评家看作神韵和无趣平庸的混合,其中又有哪些元素在下一代诗人的诗歌中,这里以青年歌德的诗歌为代表,存留下来——此处研究的主要是歌德创作于1771年的《小小的花,小小的叶子》(Kleine Blumen, kleine Blätter) 。对几首诗的内容和结构分析将借助社会科学的定量内容分析法展开,从而使阿那克里翁派诗歌创作过程中母题与主题的选材范围显得一目了然。


除了母题比较,笔者还将展现青年歌德的诗中对阿那克里翁派元素沿用以外的新倾向。“体验诗”(Erlebnislyrik)这一概念曾被用来定义歌德“塞森海姆之歌”(Sesenheimer Lieder)中主观方面与个人-传记特征,然而饱受争议;作为其替代,本文将使用齐姆纳(R. Zymner)提出的两个术语:“人物虚拟性”(personafiktional)和“作者真实性诗歌”(autorfaktuales Lyrik)、并通过参考时代历史和传记性文献作为补充,讨论乌兹和歌德笔下的抒情主体和真实作者之间的关系,凸显歌德诗中新的倾向。

02

乌兹与18世纪的阿那克里翁派

洛可可诗人乌兹诗作风格的前提是对一部收录了大约60首古希腊诗歌的诗集之接受,这些诗歌被认为由古代诗人阿那克里翁(Anakreon,约公元前575/570-495年)所作:那是一种欢快的诗歌,其主题围绕着感官愉悦、爱情、对美酒和人世的享受展开。由于人文主义者对古典诗歌的兴趣,16世纪这部诗集通过拉丁文译本在德语国家开始为人所知。17世纪时,马丁·奥皮茨首次尝试将其吸纳进德语。然而,激发对阿那克里翁诗集深入研究的首先是法国文学。最后,在18世纪40年代,随着认识论哲学、诗歌理论和美学中对感性评价的提升,阿那克里翁派逐渐具备一个文学流派的特征,尤其是通过格莱姆《诙谐诗歌中的尝试》(Versuch in scherzhaften Liedern,1744年)成为了一种时尚。乌兹的《抒情诗歌》也由他的朋友格莱姆在1749年付印,属于18世纪中期最受欢迎的诗歌出版物之一。


Anacreon_Louvre.jpg


阿那克里翁像


与早期启蒙运动的目的理性主义和虔敬主义宣扬的禁欲主义相反,作为“珍惜当下之诗作”(Carpe-Diem-Dichtung)的阿那克里翁派现在尝试探寻一条通往新的、享乐主义生活感受之路,如凯泽尔(G. Kaiser)所言,这是一种“启蒙式的此岸之肯定”(aufklärerische Diesseitsbejahung)在这个过程中,有一个反复出现的母题总目(Motivrepertoire):兼具人、缪斯和诸神特点的抒情主体,在阿那克里翁派的诗中看到自己被优美的风景,被玫瑰、鲜花,被田野、溪流和山谷所环绕,为爱情、生活和对美酒的享受而感到欢乐;他还开玩笑,即在言谈中兴致盎然、活泼、诙谐,并受到情欲的挑动。



03

乌兹:《春之乐趣》

乌兹的《春之乐趣》(Frühlingslust,完整译文见“附录1”)被当作这类诗歌的典范,阿尔特(P. A. Alt)认定这是一首“阿那克里翁第三十二首颂歌的变体”。该诗中的抒情主体歌颂“春天”里朝气蓬勃的自然(第1行),在其中应由“巴克科斯与爱”主宰(第6行)。相反,“严肃与苦痛”(第4行)在这“欢乐的花期”(第5行)里没有位置。“欧若拉”(第12行)作为曙光女神宣告白昼即将来临,她的出现也同时呼吁人们去“欢声笑语”(第7行)、尽快享受“上天赐予你们”的东西(第8行),因为这样美妙的时光或许明天就流逝了(第12行)。“巴克科斯”作为“欢乐之神”(第16行)主宰“玫瑰”装点的风景(第13行)。不久“阿莫尔”召来了“菲莉丝”(第19到20行)。于是抒情主体便驱走了酒神(“巴克科斯,走开吧!”),因为酒神与恋人处于竞争之中,而当后者出现时,“人们献吻多于饮酒”(第23行)。呼吁的内容从第一到三诗节中对人世和美酒的享受转变为第四诗节中对爱情的享受。


uz_gedichte_1755_0037_800px.jpg


《春之乐趣》


诗中的素材通过合适的形式得到表达:由四个重音节紧凑组成的扬抑格使得《春之乐趣》有了一种轻快游戏的声调。语音层面与田园春景的描写以及对美酒、人世和爱情之享受的图景相呼应,但同时它的短促也道出了了幸福的易逝,必须尽快加以享受。一种紧张感通过拖尾韵(Schweifreim)建立起来,而后又在每一诗节中得到快乐、和谐的消解,尤其是在结尾诗眼(Schlusspointe)中,在对酒神的驱逐、与爱情和享乐的主导中达到顶峰(“巴克科斯,走开吧!我现在要去献吻”,第24行)。“严肃与苦痛”(第4行),那一切“叫我们额头阴云密布”(第18行)的事物,都在明媚的春景中、在对美酒和爱情的享受中、在诗行和谐的音韵中消失了。


“阿莫尔”(Amor)、“巴克科斯”(Bacchus)、“菲莉丝”(Phyllis )和“欧若拉”(Aurora),《春之乐趣》中呼唤的都是古典神话中常见的名字,阿尔特称他们为“托喻的提供者”(Allegoriespender):他们的“知名程度……保障了托喻的约束力”。欧若拉作为曙光女神象征着日出,在这种意义上成为了一种对珍惜当下的呼吁。巴克科斯则寄托了享用美酒和生活乐趣的喻意。而菲莉丝起到的作用是“情爱前兆的托喻”。最终巴克科斯被抒情主体驱逐了,菲莉丝占据了他的地位:这个托喻式的结尾诗眼表明,对这个抒情主体而言只有情爱比享用美酒更为重要。像洛可可诗歌中常见的那样,诗中追求与恋人的团聚,但尽管如此不会更进一步:那“性爱中与自身道德准则相违背的方面会被直接隐去”。正如格莱姆致乌兹的信中所说:“宁愿要二十个糟糕的想法和黯淡的表达,也不要一丁点儿下流的迹象、或者违背良好道德和社会繁荣的东西!”


诗中的神话形象只以其积极的一面示人。菲莉丝传说的悲剧性以及古典巴克科斯形象的残暴特征被略去了。扫德尔(G. Sauder)认为在阿那克里翁派的诗歌中一般不涉及……神的极端性和恐怖性。神话更像是一盒积木,诗人在其中选取合适的积木块。正如阿尔特所言,总而言之阿那克里翁派诗歌在其主题和母题方面取决于传统惯常的体裁总目Repertoirestilistik),这种诗像是用众所周知的形式和重复的惯用语句进行的托喻游戏


事实上乌兹正是在一个不断重复的主题-母题总目中选取素材。根据对四册《抒情诗集》的定量内容分析法,“缪斯”(Musen)一共被提到了55次,有43处提到饮酒享受,“巴克科斯/吕安努斯”(Lyänus)和“阿莫尔”也以相同的频次出现在这些阿那克里翁派诗歌里,接下来“格拉齐”(Grazien)出现10次、“维纳斯”(Venus)出现9次以及“泽费伊尔”(Zephyr )出现8次。而在感情之中占主导地位的则是“快乐”(Glück,35次)和“欢愉”(Freude,21次)的状态;涉及亲吻26次、开玩笑22次、弦乐14次、歌唱29次;有13次故事发生在春日的风景中,由“玫瑰”(Rosen ,24次)和“群花”(Blumen,21次)装点。


纵观彼时其他有代表性的诗集,就会发现这一母题总目绝不是乌兹诗作的个别特征。在格莱姆《诙谐诗歌中的尝试》的第一部分中,“阿莫尔”大约21次出现在阿那克里翁派的诗中,此外出现最多的则是“多丽斯”(Doris,28次),而这景致是用“玫瑰”(16次)装点的,在这本诗集里也提到了12次饮酒享受、12次“爱情”(Liebe)、12次“乐趣”(Lust)和28次亲吻(Küssen);人们欢笑(9次)、开玩笑(14次)并跳舞(13次)。在菲利克斯·克里斯蒂安·怀瑟(Felix Chistian Weiße)的《诙谐诗歌》(Scherzhafte Lieder )中,被提到66次的概念“爱情”占主导地位,“快乐”则被提到29次,“欢愉”被提到21次,还涉及了“亲吻”15次、饮酒享乐23次、“喝”(Trinken)15次、唱歌18次。在怀瑟的诗中常见的古代人名有:“克罗埃”(Chloe,32次)、“达蒙”(Damon,22次)、“多丽斯”(21次)、“提尔西斯”(Thyrsis ,15次)、“阿莫尔”(8次)和“塞林德”(Selinde,8次),在他的诗中“缪斯”和“泽费伊尔”也各被提到6次。诗中常见的季节是“春天”[Frühling, 15次,其中8次以“阳春”(Lenz)的表述出现],在他的诗中风景也常被“玫瑰”(7次)和“群花”(6次)装点。


洛可可诗歌的创作纲领在阿那克里翁派诗人的自述中得到证实,“一个阿那克里翁派诗人是一个欢乐的人,他总是很快活,因此颇为擅长享受社交之乐。爱情与美酒对社交和一个阿那克里翁派诗人有绝妙的作用,因此它们成为了他诗作中的对象;一些较新的诗人又在诗中加入了微妙的、嘲讽的玩笑,并取得了可喜的成功”。


对阿那克里翁派的诗而言,“玩笑”(Scherz)是一种无害、戏谑式结尾诗眼的典型形式元素,在乌兹的《春之乐趣》中体现在最后两个诗行中:对饮酒的享受(“巴克科斯”)必须为对爱情的享受(“菲莉丝”、“阿莫尔”)让位。玩笑与一种阿尔特所谓的“对激情和角色设定的托喻式人格化”一同构成了核心的“阿那克里翁派爱情诗的传统风格特征”。其功能则在于:“艺术地升华……情色的主题,规避个人特征,将对感觉和激情的描写提升到一个普遍的意义层面上,在这个层面上它们拥有模范性的特征”。


因此,“菲莉丝”这个爱欲的对象(第19行),一个不被直接称呼、而是像洛可可诗歌里常见的那样只以第三人称称呼的、想象中的恋人出现在阿那克里翁派的诗中,并被冠以一个古代神话人物的名字。洛可可诗歌追求 “在情绪平和标志下适度享乐的视角”。阿那克里翁派诗作并不试图描绘真切、强烈、被感受到的激情和真实的个人经历。诗中的恋人更像是一个虚构的观察对象。


同样,在乌兹的《春之乐趣》中不涉及诗人的主观感受和实际经历。乌兹的诗歌是“角色诗歌”(Rollenlyrik),其重点首先是对主要取决于传统和惯常的素材之优雅的——即节拍和韵律上无瑕的表述。非个人化的特征符合阿那克里翁派的自我认知。1744年,格莱姆在他的《诙谐诗歌中的尝试》的序言中——首先是为了打消对诗人轻浮个性的怀疑——将其表述如下:“永远不要从诗人的作品里推测他们的品行……因为他们写诗只是为了展现自己的机智,但也因此使自己的美德受到质疑。他们并不按照自身塑造诗中的自己,而是按照诗的类型”。


但乌兹的诗歌最初仍是匿名发表的,而同为诗人的葛茨直到1781年去世都没有用他的名字发表过任何一首诗歌。这是因为他们崇高的社会地位——乌兹早年官至司法秘书,而葛茨曾是教会监理会成员和督监——因此他们格外注意避免引起误解。


而乌兹的其他诗歌也与《春之乐趣》区别不大。倘若人们阅读乌兹诗集中的另一首诗《致阿莫尔》(完整译文见“附录”),就会很快发现,尽管有些微变化,但是诗中最终唤起的母题与《春之乐趣》是一致的:爱神“阿莫尔”和“吕安恩”(Lyäen)一起(第5行)将抒情主体引向一个“可爱的孩子”(第7行),他“炽热的吻”(第9行)启迪了抒情主体,使他能像“贺拉斯”(第7行)一样写作。在轻快、游戏的扬抑格诗句中,呈现给读者的也是一种对神话无害、温和化的再利用。“阿莫尔”和“吕安恩”(即巴克科斯)又一次在阿那克里翁派的诗中互动,人们应当“玩笑”(第13行),最后主导的则是爱与乐趣,诗歌又一次在戏谑的结尾中达到高潮:“我宁愿让你遭受苦痛/也不愿不能亲吻与玩笑”(第13-14行)。这首诗中的恋人也是作为观察对象出现,与《春之乐趣》中一样,她只被以第三人称提及。这种模式在变化中重现。

04

歌德:《小小的花,小小的叶子》

当青年歌德开始作诗时,他发现了洛可可诗歌并最初以这种风格为导向——特伦茨认为,这是“为了能够作出诗来”。在这些早年的诗作中最著名的当属《夜》(Die Nacht)和《致露娜》(An Luna),其中所用的题材完全属于阿那克里翁派的总目。直到“塞森海姆之歌”中才出现新的倾向,而同时洛可可诗歌的元素依然得到保留。


《小小的花,小小的叶子》(完整译文见“附录”)的开头十分惯常:在四步扬抑格和谐、游戏的音韵中,爱情与美丽的风景被歌颂,可爱迷人又带有神话色彩的自然这一典型的阿那克里翁派题材风格被唤起:诗中的“我”从“春神们”那里得到“小小的花”和“叶子”印在风做的“带子”上(第1-4行),并通过“泽费伊尔”(即西风)将它送给“最亲爱的人”。和洛可可诗歌中常见的一样,这些欢乐、戏谑的诗句以一种天真、满足的爱情为主题,而没有更深刻的感情内容。恋人对风做的“带子”以及“花”与“叶子”感到十分欢快和满足(第5-8行)。她的“吻”对“我”而言就是足够的报酬(第9-12行)。依据传统,恋人一开始没有被直接称呼:“绕在我恋人的衣服上/她会向镜子前面走去”(第6-7行),“看到自己被玫瑰裹住/就像玫瑰一样娇嫩”(第9-10行)。通过这种方法,就像在乌兹的诗中一样,抒情主体和恋人的个人联系受到限制。显然就像佩赫尔斯(C. Perels)认定的一样,青年歌德从1770年起获得的“惯常风格”(Konventionalstil)在此处仍清晰可见。


然而从第四诗节的中部起出现了惊人的转折:“我”突然不再追求先前描绘的那种天真爱情,那“玫瑰的生命”(第16行)。抒情主体不想要像一条“薄弱的玫瑰花带”(第20行)一样的恋爱关系。阿那克里翁派的元素被拒斥了。第四、五诗节的主题正与虚构无依的爱情相反:对真实爱情的渴望。其中引人注目的是从“她”到“你”、从第三人称到第二人称单数的突然转换:“姑娘,请体会我的感想/请你向我伸出爱情之手”(第18行)。最终恋人们结合为“我们”:“联结我们的纽带/不是薄弱的玫瑰花带”(第19-20行)。阿那克里翁派“在情绪平和标志下”的诗作显然不足以表达“我”的情感,那种诗就像“玫瑰花带”一样太过薄弱,不过是由空气和几瓣“花”与“叶子”组成。


歌德恰恰是在诗歌的结尾诗眼,这一典型的阿那克里翁派诗歌的形式特征中与阿那克里翁派的传统分离。在对本诗的评论中,埃布尔(K. Eibl)认定:“一首洛可可诗歌会在结尾诗眼处将表面上的严肃消解到玩笑之中,而此处则相反”。勒普曼(W. Leppmann)认为,歌德“摆脱了惯常”,打破了“传统的蛋壳”。正如特伦茨所做的评论,本诗中“内容的严肃”正处于“阿那克里翁派的轻快的反面。(所要的)不是谄媚,而是殷切”。


通过这首诗,歌德实现了对以情绪平和、肉欲升华为标志的诗作之背离。一条通往主观和激情的道路被开辟,一条通往“狂飙突进”诗歌的道路。在这首诗后歌德创作了他伟大的“狂飙突进”诗歌《五月节》(Maifest)和《我的心儿狂跳》(Es schlug mein Herz)。


这也标志着与歌德早期诗作的对立,如佩赫尔斯所言,那些诗还“以一般性和可以普遍化的情感为前提”。而在这首诗中,“特殊”则占据了中心。勒普曼正确地将本诗描述为“诗人和艺术家经历的第二次、也是真正意义上的诞生时刻之标志,在这一刻……诗人们打破了常规、第一次以自主的人格登场”。


为这种传统之打破提供决定性动力的是一位女子,歌德为之创作了“塞森海姆之歌”:弗里德里克·布里昂(Friederike Brion)。1770年10月,21岁的法律系学生歌德在距斯特拉斯堡不远的一个小镇塞森海姆(歌德诗中作“Sesenheim”,实为“Sessenheim”)结识了17岁的牧师之女弗里德里克·布里昂。关于歌德和弗里德里克·布里昂的关系,博伊勒(N. Boyle)写道:


“毋庸置疑的是:歌德在1770年10月15日第一次遇见弗里德里克后,立刻感到必须给他‘可亲可爱的朋友’写一封……迷人的信,在信中他表达了对两人重逢的坚定信念;而两人的重逢在11和12月得以实现;根据歌德的……提议,两人开始了信件来往;1771年的头几个月,歌德可能再次造访了塞森海姆;1771年5月18日至6月23日这段时间,歌德在布里昂家中度过……;人们能偶然瞥见刻在树皮上的名字和莱茵河畔的野餐……歌德五、六月在塞森海姆的长期逗留以及他和弗里德里克在这段时间、也许还有更早时候几乎必然的单独相处状态,大概使人们把他……当作了彼时弗里德里克的未婚夫……”


330px-Friederike_Brion.jpg


弗里德里克·布里昂(想象图)


虚构世界中连结恋人的“带子”首先是一种虚弱、天真爱情的象征(“玫瑰花带”),而后变为一种真实、坚定的爱情结合之标志(“联结我们的纽带/不是薄弱的玫瑰花带”),这展现了彼时的风尚:歌德可能把这首诗和一封信与一条彩绘的带子一并赠给了他的至爱。对此歌德在《诗与真》中解释道:“当时彩绘的带子刚成为风尚;我立刻给她(弗里德里克)画了几条,并与一封短信一并送了出去,因为当时我必须外出的时间比早先预料的要长”。


这也就解释了这首诗后来的标题:《附一条彩绘的带子》。这首诗的自传维度展现了出来。研究者们发现和弗里德里克·布里昂的关系对歌德的诗歌创作有重要影响。佩赫尔斯看出了“(歌德)在与弗里德里克·布里昂的爱情中对自我个性的释放”;而赫尔德的影响使歌德最终摆脱了“与规范文体的最后牵绊”。


“塞森海姆之歌”中的“姑娘”(Mädgen)指向了弗里德里克·布里昂,一个真实的人物、一个经验性的接收人,正是这一点被视作青年歌德的诗歌与阿那克里翁派前辈的本质区别。通过“体验诗”(Erlebnislyrik)这一概念,人们尝试命名这种区别;然而这个术语饱受争议,这是不无道理的。与之相对,齐姆纳(R. Zymner)则借助齐普费尔(Zipfel)的公式:“诗歌文本是虚构性或非虚构性的”,引入了一个代替术语:“作者真实性诗歌”(autorfaktuale Lyrik)。齐姆纳的基本观点是,一个抒情表达主体可能作为“真实的自我……发声”,因为一个诗人“写下‘我’的时候,有可能指的就是他自己”,并可能同时“真实表达自己对现实事件的看法”。


齐姆纳认为,“作者实际参与”的问题自然难以界定,比如关于“真挚的‘感受’”和“直接的‘体验’”,因为一种文学风格化的可能性永远不能被排除。在这种意义上齐姆纳的模型考量的是一种虚实相间的诗歌混合形式。歌德也有可能将他对弗里德里克·布里昂的爱进行了风格化处理,这一猜测并非完全不合理。在“弗里德里克·布里昂的插曲”中博伊勒认定,“歌德在《诗与真》中对与弗里德里克初见面的整体描述可以证实是凭空虚构的,而且很多后续的细节也极具误导性,就像那些最具误导性的自传中可以想见的内容一样”。


尽管如此,显然还是有一种“作者真实性”的印象与我们熟知的自传性维度一并显露出来。因为在本诗中展现出一种抒情主体和经验性的作者、以及那个“姑娘”和弗里德里克·布里昂的接近。但抒情主体与那个“姑娘”又不等同于歌德和弗里德里克·布里昂。如齐姆纳所言,“(那‘说话的’人物本身始终是一个作者的创造”。因此抒情主体和那个“姑娘”是文学形象,也就如同雅尼迪斯(F. Jannidis)在其关于人物理论的论文中的表述,是“用语言制造出的……形象”,他们只是“由文本直接或间接赋予(他们)的特征(构成)”。但这些语言形象和经验性作者的真实经历之间有着明显的联系,因为显然歌德与弗里德里克·布里昂的爱情是“塞森海姆之歌”主要的灵感来源;同样,他也以“姑娘”(Mädgen,“姑娘……,请你向我伸出爱情之手”,第18行)称呼这首诗真实的接收人,即弗里德里克·布里昂;他说的“我们”(“让我们爱情的生命”,第15行;“联结我们的纽带”,第19行)指的也是他自己和弗里德里克·布里昂。如此,作者的真实特征就在诗句中得到展现。


与之相反,《春之乐趣》和《致阿莫尔》这类诗是“人物虚拟性”的角色诗歌,其中有一个披着神话外衣的虚拟恋人,也就是说约翰·彼得·乌兹在这些诗中创造了一个抒情主体,他与经验性作者的经验世界没有可辨认的个人自传式联系;而乌兹让这个文学形象所表述的也是诗人创造的内容,与之互动的其他形象也同样和真实世界没有任何可以辨认的关联。



05

歌德和阿那克里翁派

阿那克里翁派的诗作是年轻诗人歌德的起点,歌德将其传承,而它也给予歌德发展成为诗人、并最终成为“狂飙突进者”主要的初始动力;它为歌德提供了形式元素、润饰风格的素材以及丰富的自然意象。正如科尔切(H.J. Kertscher)所言,与同时代的格莱姆、克洛普施托克和维兰德类似,乌兹是“那类懂得以独特的方式将对自然的亲近和最具艺术感的形态意识相结合的诗人”。在青年歌德的诗中,对自然的亲近有着重要的地位,而最晚在他的《五月之歌》(Mailied)中,这种亲近已经上升为一场“自然的庆典”以及一种“人与自然在语言中的合一”。而这一点是阿那克里翁派诗人尚不能企及的:他们诗中的自然还只是背景里田园牧歌式的点缀。


恋人作为灵感来源,这一点在阿那克里翁派诗人、尤其是乌兹的诗中就已出现:在《致阿莫尔》中抒情主体希望自己能通过“可爱的孩子”的一吻而变成“贺拉斯”。而在歌德的《五月之歌》中,那“姑娘”给了抒情主体“欢乐和勇气/去唱新歌/跳起舞”(第32-33行)。但与乌兹的诗不同,歌德在诗中追求的是与一个真实人物的个人关系,抒情主体直接称呼自己的恋人,找到了“你”和“我们”的称谓,这样一来神话外衣下对激情的托喻就变得多此一举:歌德不再需要“阿莫尔”了,他找到了一种主观的表达,超越了阿那克里翁派的典范。


在洛可可诗歌中,拥有现实原型的女性人物并不常见,但值得一提的是,在乌兹的作品中已有一首这样的诗(完整译文见“附录”3)。起因是这位阿那克里翁派诗人对他朋友格罗兹纳(Grötzner)的妹妹的爱慕,她在诗中被称呼为“克丽美娜”(Climene)。亚当(W. Adam)指出,乌兹曾经历过“一个文学与现实生活混淆的迷惘阶段”。1753年10月3日,他把这首诗献给了格罗兹纳的妹妹。在给她的信件中乌兹甚至承认,他用诗中的“我”(“我叹息着朝他呼喊:/啊!但愿我能像你一样死去!”)代表了他本人:“那个我就是我”。亚当认为,这份自白显示出“一种抒情主体与作者本人之间的等同”,从而显出了“生存的激情”(Pathos des Existenziellen);而按照卡尔·里希特(Karl Richter)的说法,这种激情在洛可可诗歌中是完全缺失的。


然而这种“作者真实性”的转向从未成为乌兹诗作的纲领。诗人不曾离开过神话化的角色虚构之框架,因此他将真实的接收者遮掩在“克丽美娜”的名下,这是一个在文艺复兴以来“牧人文学”(Schäferdichtung )中典型的名字——而不了解他生平的读者很难看出,这首诗中预示着“作者真实性”的趋势。



06

结论

与格莱姆、怀瑟、葛茨和哈格多恩(Friedrich von Hagedorn)一道,乌兹创造了18世纪的洛可可诗歌,并属于青年歌德的早期典范。他的阿那克里翁派诗歌促使了“狂飙突进”风格的形成,但他对这个流派不屑一顾;他始终反对“狂飙突进”,如菲尔怀恩和魏通(Verweyen/Wittung)所言,乌兹认为它是没有节制的“爆炸式风格”(Explosivstil)。在乌兹和他诗人朋友们的通信中,不曾提到过席勒、克林格尔或棱茨这些名字。歌德这个名字只在一封1776年7月16日格莱姆致乌兹的信中出现过一次。在信中这位年轻的“狂飙突进者”被描述为“愚蠢的心胸”(stultum pectus)和破坏者。


早在1754年一封致格罗兹纳的信中,乌兹就称自己已经“摆脱了随性的诗艺”。他始终保持着这种态度。1765年1月30日,他给格莱姆写信说:“如今我的里拉琴(Leyer)挂在墙上。我有许多年月不曾将它拿在手中”。在“引言”部分引用的赫尔德“学校讲话”中——讲话作于1796年,正是乌兹去世的年份——这个阿那克里翁派诗人又一次被称作典范诗人、并被推荐为学校读物——然而乌兹自己知道,他作为诗人已经过时了。他的功绩在于,参与创造了过渡时期的诗歌,并提供了颇具神韵的形式、主题和母题、尤其是自然景致,这使他成为了青年歌德的开路人之一,而这些元素也在“狂飙突进”诗歌中存留下来。





附录

1.乌兹 《春之乐趣》

看那可爱的春光绽放!


她岂应流逝不被畅享?


你们难道没有感到春之活力?


朋友们!让严肃与苦痛一并远去!


在这欢乐的花期/ 主宰的是巴克科斯与爱。




你们今日能笑语欢声,


需要上天赐予的神恩,


或许明日就会被收回。


那么又有谁愿意知晓,


或许他的春朝/是从欧若拉的手臂里纷飞?




这里有玫瑰!这里有美酒!


我又岂应不得欢愉,


在这老巴克科斯欢笑之处?


主宰吧,你这欢乐之神!


主宰吧,因为会有那样的时辰,


叫我们额头阴云密布。




但是,菲莉丝让人把自己瞧见!


我可看到阿莫尔走在她身边?


一切事物都须为他让路。


让开吧,美酒!菲莉丝所到之处,


人们献吻多于饮酒:


巴克科斯,走开吧!我现在要去献吻。




2. 乌兹  《致阿莫尔》



阿莫尔,美丽歌曲之父,


你是我的福玻斯,请回来吧!


回到我心里来!


来啊,带来狡黠的玩笑。


来啊,也叫上吕安恩,


叫他笑着与你同行。


请带来一个可爱的孩子,


他能点燃我迟钝的心,


他炽热的一吻,


定能叫我变成贺拉斯。


温存之神啊,你可愿意!


也让苦痛伴随于你:


我宁愿承受你的苦痛,


也不愿不能亲吻与玩笑。




3. 乌兹

最亲爱的美人刚刚入睡,


那可爱的克丽美娜,


一只小蜂飞向她的嘴儿,


像花蜜一样吸吮它。


蜜蜂沉醉的进食


打搅了她的睡眠;


被她嘴唇压瘪,


小虫窒息而死。


将死的它嘟囔:


“我是死得其所!


活在玫瑰花丛上;


也在玫瑰花上亡。”


——说完这几句,


它的眼神便黯淡。


我叹息着朝他呼喊:


啊!但愿我能像你一样死去!




4.歌德  [附一条彩绘的带子]



小小的花,小小的叶子


由年轻善良的春神们


用纤纤素手为我


游戏着散在风做的带子上。




泽费伊尔,用翅膀把它带去


绕在我恋人的衣服上


她会向镜前走去


满意地大加欣赏。




看到自己被玫瑰裹住


就像玫瑰一样娇嫩


恋人啊,得到你的一吻


就是给我足够的报酬,




请命运赐福驱使这一切


让我成为她的,


让她成为我的


让我们爱情的生命


不似玫瑰的生命那样短暂




姑娘,请体会我的感想


请你向我伸出爱情之手


但愿联结我们的纽带


不是薄弱的玫瑰花带。




 (蒋雨峰 译)     




作者简介

640 (1).jpg

Dr. Benjamin van Well,柏林自由大学日耳曼文学博士,德国学术交流中心讲师,目前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德语系,研究方向为中古德语文学,出版专著Mir troumt hînaht ein troum. Untersuchung zur Erzählweise von Träumen in mittelhochdeutscher Epik (Göttingen 2016) ,在德语及中文学术期刊、论文集发表多篇论文,曾任教于北京大学、柏林自由大学,2020年起任教于首都师范大学德语系。

译者简介
640 (2).jpg

    蒋雨峰,硕士毕业于首都师范大学德语系,目前在德国耶拿弗里德里希·席勒大学攻读博士学位,论文主题是17-18世纪德语诗歌对廊下派哲学的接受与转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