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文学研究

诵诗 | 布莱希特《致后代》

贝尔托特·布莱希特(Bertolt Brecht,1898-1956)是二十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戏剧家和诗人之一,代表作品包括戏剧《四川好人》(Der gute Mensch von Sezuan)、《高加索灰阑记》(Der kaukasische Kreidekreis)以及诗集《家庭祈祷书》(Hauspostille)、《斯文德堡诗集》(Svendborger Gedichte)和《布珂哀歌》(Buckower Elegien)等。他的创作深受马克思主义思想和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因而在中国学界引发了广泛关注。布莱希特早期的诗歌如《死兵的传奇》(Legende vom toten Soldaten)等作品中充满了对战争暴力的强烈批判,揭示了战争对人性、生活的毁灭,并以此表现出他对和平的渴望与对战争的深恶痛绝。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德国进入了魏玛共和国时期,这也是布莱希特创作力旺盛的黄金时期。布莱希特以冷静、客观的语言批判了魏玛政府的种种社会问题,抨击资本主义剥削的本质,同时在诗歌中流露出对底层人民的深切同情。正是这种根植社会实际的锐利目光,使得布莱希特的诗歌具有极高的现实性,并且逐渐形成了他关注社会底层、为弱势群体发声的诗歌创作风格。1933年,纳粹党上台,布莱希特被迫流亡国外。他辗转于欧洲多国,这一时期的流亡生活极大地丰富了他的诗歌创作。布莱希特在其流亡诗作中将个人命运与人类命运紧密相连,力图唤起反抗力量的觉醒。《致后代》(An die Nachgeborenen)便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1939年6月15日,该诗发表于巴黎的《新世界舞台》(Die neue Weltbühne),这部作品不仅是对布莱希特过往生活的深刻写照,更是他对人类命运与抗争精神的深情呼唤。



布莱希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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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赏析



《致后代》是一首充满哲思与情感张力的诗作,分为3个部分,以个人经历为基础,兼具历史批判性和未来指向性,深刻反映了20世纪的动荡与人性的复杂性。



《致后代》有声书封面 


诗歌第一部分以鲜明的现在时态铺陈,开篇即以第一人称发出的深沉感慨“的确,我生活在昏暗的时代”为整首诗歌奠定了基调,搭建起与读者心灵沟通的桥梁。布莱希特以细腻的笔触勾勒了两幅鲜明的公民群像:一类是无知且天真的旁观者,他们对周遭的险境麻木不觉,犹如“尚未收到那可怕的消息”。他们关于树木的谈论暗示着对暴行的漠视和沉默,无意识中成为了恶行的共犯。另一类则是内心抗拒政权却被迫妥协的人,而布莱希特将自己置于这一群体之中。他内心充满了质疑,为何自己尚能维持基本生计,而他人却在饥饿中挣扎,通过反问“我怎能下咽?如果我所食之物夺自饥民之口,我所饮之水取自渴者之手?”他深刻剖析了内心的愧疚与自责,展现出对底层民众生活的深切关怀与同情。 


值得注意的是,布莱希特在这一部分结尾处引用“古籍”中关于智慧的定义,进一步深化了诗歌的哲学维度。这些“古籍”不仅包含古希腊哲学与圣经新约,还隐含“东方智慧”。对于布莱希特而言,中国古代哲学思想无疑是璀璨明珠,其中道家哲学对其影响尤为深远。1920年9月15日,22岁的布莱希特从德布林(Alfred Döblin)的小说《王伦三跃》(Die drei Sprünge des Wang-lun)间接接触到了道家哲学的“无为”思想。有趣的是,“古籍”一词的题法(das alte Buch)在《王伦三跳》中也曾多次被提及。这部小说诞生之时正是德国掀起道家思想研究热潮的时代,按马克斯·韦伯(Max Weber)的话说,老子几乎成了一位“时髦的哲学家”。其原因一方面是在基督教正走向衰落,欧洲急需来自异域的宗教替代品,而老子的“无为”“守弱曰强”等思想对基督教徒来说易于接受;另一方面则在于20世纪初,工业的急速发展带来了一系列社会问题,老子追求内心宁静,超脱外物的思想正好迎合了这一代人的需求。在朋友华绍尔(Frank Warschauer)的推荐下,布莱希特阅读了卫礼贤(Richard Wilhelm)翻译的《道德经》,惊叹“老子与我是如此相似”。在这之后布莱希特系统接受道家等中国古典哲学思想,获得文学创作灵感,从此中国哲学思想伴随布莱希特一生的文学创作,创作了《四川好人》(Der gute Mensch von Sezuan)、《老子在流亡途中著道德经的传说》(Legende von der Entstehung des Buches Taoteking auf dem Weg des Laotse in die Emigration)等不朽名篇。在流亡时期,布莱希特更是将道家思想视作一种“生存策略”(Überlebensstrategie),在这种“生存策略”的指导下,布莱希特总能及时地趋利避害。尽管如此,在这样“昏暗的时代”下,布莱希特深感行事维艰,难以践行这些“智慧”的原则,不禁再次感叹“的确,我生活在昏暗的时代!”。 


诗歌的第二部分全然沉浸于过去时的叙述之中。布莱希特回顾了自己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动荡岁月:“我于混乱时代来到城市”。该诗句让人联想到他在1920年写下的早期作品《可怜的B.布莱希特》 (Vom armen B.B.)的第一诗段:“我,贝托尔特·布莱希特,来自黑森林。/我的母亲把我带到城市/那时我还在她的肚子里。而森林的寒冷/将一直伴随着我,直到我的消逝。”(Ich, Bertolt Brecht, bin aus den schwarzen Wäldern. / Meine Mutter trug mich in die Städte hinein/ Als ich in ihrem Leibe lag. Und die Kälte der Wälder/ Wird in mir bis zu meinem Absterben sein. )值得关注的是,“城市”在布莱希特早期作品中反复出现。在《城市的丛林中》(Im Dickicht der Städte),为了表现资本主义大城市里人的异化问题,布莱希特借用了《道德经》的“水”的象征,借伽尔伽(George Garga)之口传达“柔弱胜刚强”的哲理:“我见书上说,柔弱的水能淹没整个一座大山。”(Ich habe gelesen, dass die schwachen Wasser es mit ganzen Gebirgen aufnehmen.)在魏玛共和国社会动荡,革命风起云涌时,布莱希特也加入其中,“于动荡时分跻身人群,与他们并肩反抗。”1933年,布莱希特被迫流亡海外,坚持反法西斯创作,成为了纳粹政权的“眼中钉”,他讽刺地写道,自己对统治者而言是个威胁,调侃统治者失去他的批判后反而坐得安稳。 


在一次采访中,当被问及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世界文学作品时,布莱希特竟出人意料地回答道:“您定会发笑,是《圣经》!”(Sie werden lachen, die Bibel! ) 更为精妙的是,布莱希特在第二部分的创作中同样匠心独运,在这一部分反复使用 “我就这样度过尘世的岁月”(So verging meine Zeit, / Die auf Erden mir gegeben war.)这一句作为段落结尾。该诗句巧妙化用了圣经新约《约翰福音》第17章中耶稣祷告的经典句式:我在地上已经荣耀你,你所托付我的事,我已成全了。(Ich habe dich verherrlicht auf Erden und das Werk vollendet, das du mir gegeben hast, damit ich es tue.)在这段祷告中,耶稣举目望天,深情地诉说自己在地上已荣耀了天父,已成全了天父所托付的事。布莱希特在诗歌这一部分中回顾自己的过往,四次重复了“我就这样度过尘世的岁月”这一诗句。这一重复既强化了诗歌的仪式感,也表达了布莱希特对自身命运的沉思:他既是历史洪流中的见证者,也是无力改变现实的参与者。这种对个人生命与时代命运的双重感慨,使诗歌具有了超越时空的普世意义。 


诗歌第三部分转向将来时,开篇即以“你们,从洪流中涌现/而我们早已沉没”这一对比鲜明的诗行,通过“你们”与“我们”两种人称的交替使用,构建了一场跨越时空的历史与未来的深刻对话。在这里,“你们”象征着逃离昏暗时代、满怀希望的新一代,而前两个部分的叙述者“我”则扩展为“我们”,代表着那些亲身经历过动荡与不公的前一代,增添了历史的厚重感。 


此外,洪流的意象贯穿全诗,不仅象征时代的暴虐,也蕴含布莱希特对历史变迁的哲学思考。他在其后期诗歌集《布珂哀歌》中的名篇《读贺拉斯》(Beim Lesen des Horaz)中曾写道:“即使滔天洪水,来势汹汹/亦不能发威长久/浊浪滚滚/终有一天也将偃旗息鼓/历久弥坚者/能有几多!”(Selbst die Sintflut / Dauerte nicht ewig. / Einmal verrannen / Die schwarzen Gewässer. / Freilich, wie wenige / Dauerten länger!) 洪水虽强,但终归于宁静,时代的洪流总会消退。当后世从时代的洪流中涌现,面对过去的历史。布莱希特提醒后世不要轻易批判当时人们的“软弱”,面对纳粹极权的肆虐,许多人已无力抗争。正如诗中所述:“我们换国家比换鞋还要频繁。”布莱希特的流亡经历并非逃避,而是为了寻找新的抗争方式。他以笔为剑,通过文学揭露真相,为后世留下了宝贵的精神遗产。 



Max Beckmann:Die Nacht (1918/1919)


《致后代》以未来为名,却深刻描绘了布莱希特那一代人的艰难与抗争。这首诗因其对艰难岁月和失败斗争的哀叹而接近于哀歌,但与传统哀歌不同的是,《致后代》也含有乐观的成分。因为“洪水”终将退去,而那个“人与人之间能够互相帮助的时代”必将到来。在黑暗中布莱希特高声激励着正在奋力对抗法西斯主义的人们,为他们带去未来的希望,身处昏暗,心向光明。 


《致后代》不仅是对昏暗时代的控诉,更是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的一座丰碑。它将布莱希特的个人经历、哲学思考与历史批判完美结合,警醒世人:任何时代都不应忽视人性在压迫中的挣扎,也不能遗忘那些为正义而战的灵魂,并期许人与人能彼此扶持。《致后代》中尖锐的批判、深远的哲思和真挚的祝愿使其成为了独树一帜的警世之作。



Andreas Dress:Zu Bertolt Brecht An die Nachgeborenen (1974)




AEROSPACE

何佳浩,上海交通大学德语文学方向2023级硕士,曾获2023“外研社·国才杯”“理解当代中国”全国大学生外语能力大赛德语组金奖季军、第十三届全国高校德语专业大学生德语辩论赛团体二等奖、最佳语音语调奖。研究兴趣为布莱希特流亡时期和后期诗歌。




指导教师:,上海交通大学德语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