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文学研究

陈敏 | 历史书写的多维叙事 ——丹尼尔·凯尔曼新作《蒂尔》评析






本文原载于《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9年第3期。感谢作者陈敏老师和《外国文学动态研究》的支持。为方便阅读,本公众号不保留原文注释。


本文发表时,作者为东华大学外语学院副教授。



内容提要 德-奥作家丹尼尔·凯尔曼于2017年出版了历史小说《蒂尔》。小说中,德国民间传说中十四世纪的流浪艺人蒂尔·乌伦施皮格尔被移植到德国三十年战争(1618—1648)时代,小说以模块拼接的跳跃式时空模式,运用多维叙事视角,串联起虚实结合的八个战争场景与人物,从而为叙事创造了相当大的时空开合维度。作者以这种独特的历史书写方式如电影放映般展现战争历史,并为历史书写赋予反思现实的隐喻模式,探索历史小说新的艺术表现手法。




关键词《蒂尔》 历史书写 多维叙事 反思现实

德国-奥地利作家丹尼尔·凯尔曼(Daniel Kehlmann,1975—)出生于慕尼黑,是当代德语文学界在国际上最成功的作家之一。凯尔曼的处女作《贝尔赫姆的想象》(Beerholms Vorstellung,1997)出版之后即获批评界好评,其历史小说《测量世界》(Die Vermessung der Welt,2005)荣获世界声誉,被视为德国战后最成功的小说之一。自此,凯尔曼出版的每部新作均高居热销榜顶端,二十年来成就斐然,先后获得《世界报》文学奖(2007)、克莱斯特奖(2008)、托马斯·曼奖(2008)等文学奖项,被视为“神童”式的天才作家。



丹尼尔·凯尔曼


作为当代德语文学界的重量级作家,凯尔曼作品的思想内涵、艺术表现手法等均受到文学研究界高度关注。在德国,文学研究者们从历史小说、小说虚构性以及神秘现实主义等方面对凯尔曼的作品进行深度解读,并与其他作品进行比较性研究和阐释,其中具有代表性的研究专著有:马克思·道尔(Max Doll)的《现代历史小说中对历史的处理》(Der Umgang mit Geschichte im historischen Roman der Gegenwart,2017),该著从当代历史小说的角度对吴维·缇姆(Uwe Timm)的《半影》(Halbschatten)、凯尔曼的《测量世界》与克里斯提安·科拉赫(Christian Kracht)的《帝国》(Imperium)进行了平行比较研究;马丁·格尔斯腾布朗(Martin Gerstenbräun)的《小说是虚构的小说吗?》(A Fiction is a Fiction is Fiction?,2012)聚焦于凯尔曼作品的元虚构;在《丹尼尔·凯尔曼与拉美文学》(Daniel Kehlmann und die lateinamerikanische Literatur,2012)中,约西姆·李科斯(Joachim Rickes)追踪了拉美文学尤其是神秘现实主义对凯尔曼的影响。在诸多研究成果中,历史小说与神秘现实主义成为凯尔曼作品的代表性标签。


2017年,凯尔曼的新作《蒂尔》(Tyll)再次轰动文学界,这是凯尔曼继《测量世界》之后的第二部历史小说。小说将德国民间传说中的流浪艺人蒂尔·奥伊伦施皮格尔(Till[亦称Dil或Dyl]Eulenspiegel)移植到德国三十年战争(1618—1648)时期,串联起虚实结合的八个战争场景和人物,是一部讲述“强权暴力导致心灵崩溃的伟大小说,也是一部展现艺术力量的伟大小说”。本文分析《蒂尔》在书写历史中所采用的跳跃式时空模块拼接与多维叙述视角,阐释作者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以及对历史的隐喻和审慎思考。



《蒂尔》

一、因果联系下的模块拼接与跳跃式时空模式

“蒂尔”这个人物形象源自于德国十四世纪著名民间传说,俗称“捣蛋鬼蒂尔”。《蒂尔》虽以流浪艺人之名命名,却并未像《痴儿西木传》等流浪汉小说那样围绕流浪艺人的人生经历展开,而是借助流浪艺人四海为家的特点,让蒂尔成为整部小说的连线,“书名人物……构成框行结构,各种描写战争的场景和插曲在这个框架中被连接起来”。这个框架中的战争场景即是小说的八个章节:“鞋”“空气先生”“促司马尔斯豪森”“冬王”“饥饿”“光与影的伟大艺术”“会战中”“威斯特法伦”。


最初,蒂尔作为久负盛名的艺人出现在不知名的偏远村庄,踩着钢索表演杂技,但不久村庄就毁于战火;继而时空回转至蒂尔少年时期,父亲克劳斯因占卜以及用咒语、草药救人,被耶稣会士奥斯瓦尔德·泰思蒙德和阿塔纳斯·珂雪视为巫师而处以绞刑,蒂尔不得不远离家乡,四处流浪;战后五十年,胖伯爵马丁·冯·沃尔肯施坦回忆其受皇命寻找神秘弄臣蒂尔的战时经历;之后,蒂尔出现在点燃战争之火的“冬王”弗里德里希五世(又译“腓特烈五世”,Friedrich V der Winterkönig,1596—1632)身旁,“冬王”与其妻子伊丽莎白·斯图亚特的故事由此展开;最后的“威斯特法伦”一章中,各方势力——皇帝方、法国方、瑞典方,天主教派与新教派,在战争即将结束阶段、签署合约之时,依然不断争夺各种权力和利益。



“冬王”弗里德里希五世


这八个章节如同八个故事模块,被拼接为一个战争平台,马丁·哈勒特说:“搭起一个战争的会战平台,八个分场与一名咧嘴嘲讽的恐怖小丑立于中央。”各个模块中,混合着真实人物与虚构人物的故事接连上演,这些人物来自不同阶层,有山野乡民、王侯将相、宗教人士,他们因某种因缘与蒂尔发生关联,彼此交织,各自的命运具有着因果联系。因此,小说“是依据影响链从原因到原因的一个因果过程”。


从整个结构来看,这部小说从未遵循年代表,随着蒂尔在小说中穿越,故事情节也在时空中穿梭、跳跃。凯尔曼重新处理了时间的线性状态,使得时间在过去、现在、未来相互穿插。这样的篇章结构显然脱离了历史记述的常规形式,这种多样化的时间模式是为凯尔曼表达观念、表现现实服务的,“蒂尔出现在这八个章节中,但是比起他的性格特征与生平,对于凯尔曼来说更重要的是这个时代”。在这些章节模块的拼接下,作者从不同层面展现出战争时代的惨烈与毁灭性,宗教教派与政权各方的权力争斗以及社会民众的悲惨生存状态,同时也为小说渲染出一种神秘的魔幻色彩。

二、多维叙事视角下的战争全景图

《蒂尔》在描绘这幅三十年战争荒芜与深渊的全景图时,其叙事视角以第三人称为主,但整部小说的叙事视角灵活多变,多维并进。


第一部分“鞋”以第一人称叙述为主。“至今,战争还没有到我们这儿。我们生活在恐惧与期望之中……”小镇居民眼中家的毁灭是这样表现的:“一天晚上,我们听到嘶鸣声,接着外面传来夹杂着笑声的喧叫声,破门爆裂声。在我们拿起无用的草叉和刀子跑到街上拼搏之前,房子已经被点燃。”(Tyll:28)同时,作者加入第三人称叙述方式讲述蒂尔杂艺团在小镇的表演:“这个小姑娘沉默了,因为她不明白,一个这么有名的人和她说话,她应该怎样?”(Tyll:9)“她听到屋梁爆裂声,还在想,现在或许只有蒂尔记得我们的容貌,唯一知道,我们存在过。”(Tyll:28)


第三部分“促司马尔斯豪森”以沃尔肯施坦伯爵在战争结束五十多年后撰写自传开始,他奉命带领一队人马寻找蒂尔。在这一部分作者主要采用全知视角,同时加入德语的引用时态第一虚拟式,以此引用沃尔肯施坦伯爵的自传部分。叙事内容因而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伯爵的自传,另一部分则是全知视角陈述。伯爵回忆道:“当君主在战争最后一年派他去寻找那个有名的小丑时,他也无法知道,什么在等待他。”(Tyll:183)全知叙述者补充道:“撰写自传的老伯爵忍受着痛风、梅毒和汞中毒之苦。当年的他还不到二十五岁,成长于维也纳宫廷。深得皇帝宠爱。”(Tyll:183)自传中“第二天我们就出发了。……亲睹赤色战神马尔斯令我充满好奇”(Tyll:184)。全知叙述者纠正道:“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快出发,过了一个多星期才走。……因为他们的队伍要与朋友、情人、家人告别,欢送。”(Tyll:184—185)整章来看,伯爵的回忆录始终在美化自己的经历,而全知叙事者洞悉整个事件的客观事实,随时对伯爵的思想、行为以及自传中的内容做出解释、评价和纠正。通过与全知叙述的对比,可以看出伯爵对战争既无真正的体会,也未能描述出现实战争的恐怖。这两种叙述彼此穿插、叠加,从而映衬出政要们眼中的战争经历,表现当权阶层面对战争的冷漠无情,面对公职与教会的奴性。这从宫廷秘书卡尔·封·都德(Karl von Doder)身上可窥一斑,尽管遇到无数难民,他却熟视无睹,当灾民向他们乞讨,他却说:“不给他们东西才是对的。我们没有足够的干粮,必须去执行皇帝的任务,现在不能帮助任何人,只有上帝可以。”(Tyll:191)


通过伯爵寻找蒂尔以及“冬王”向瑞典国王求援的途中经历,作者长距离移动叙事视角,向读者展现战争图景。他们穿过不同的城镇和村庄,处处残垣断壁,尸骨如山,大地一片荒凉。“路边的老人妇女面颊凹陷,瘦骨嶙峋,目光空洞。他们坐在路边,无人知道是在休息还是在等待终点。”(Tyll:187)“教堂这些年来不断有士兵闯入:皇帝的部队来了,拿走他们需要的。然后新教部队来了,拿走他们需要的。接着新教又回来了,皇帝也回来了,都拿走他们需要的……”(Tyll:203—204)



三十年战争时期挨饿的民众


华莱士·马丁曾指出:“叙事视点不是作为一种传达情节给读者的附属物后加上去的,相反,在绝大多数现代叙事作品中,正是叙事视点创造了兴趣、冲突、悬念乃至情节本身。”《蒂尔》的多维叙述视角回环往复地展现对三十年战争的历史书写,凯尔曼如同导演一般,通过八个分场景,从不同的视角勾勒出一幅幅战争画像和人生百态:黎民疾苦、政治人物的境遇、知名战役场面、政治势力博弈以及战争环境下的杀伐掳掠。这种叙事手法可以说是凯尔曼在小说创作历程中的又一次实验。

三、历史书写中的现实隐喻

在《文学专业词典》中“历史小说”被定义为:“历史小说作为历史塑造的一种形式,描写的主要是历史事件和人物。在一种特别的形式中,用虚构的情节展示文化历史背景,在自由的散文创作中,按照所选素材的形式和叙述方式描绘个人的生平,或是一幅概括的历史图景。”可见,历史小说虽然描写历史事件和人物,但是其区别于纪实类作品的最大特点是虚构性和塑造性。凯尔曼充分运用历史小说的这一特点,将历史事实与虚构相融合,从故纸堆中创造出光怪陆离的情节以及有趣的历史人物戏仿。复杂的人物与虚实交错的情节造就了一部亦真亦幻的文学历史,在这样的交织中历史与虚构并行,诗与真同样以奇特的方式彼此交叠相织。“历史与虚构,诗与真的边界在其中逐渐消融、模糊。”


这部小说虽然以德国三十年宗教战争为主题,但其呈现的重点并不是历史上新教与天主教之间的相互对抗,而是一场宗教观念的巨大混乱。将“空气先生”“光与影的伟大艺术”两个章节联系起来便可以看出,在探讨到底谁是宗教异端的问题上,凯尔曼质疑的是天主教教会。蒂尔的父亲克劳斯用咒语和草药救人,占卜未来,观察自然与宇宙现象,信奉世界是一个无止境的永恒世界。作为一个“哲学冥思者和世界研究者”④,他的所作所为却引来了杀身之祸,耶稣会士泰思蒙德和珂雪将其视为巫师并处以绞刑。但是,在“光与影的伟大艺术”一章中,已成为天主教著名学者的珂雪同样沉醉于秘术,他相信龙的存在,努力寻找豪勒施坦因地区最后一条北方的龙,相信利用龙血可以炼制针对瘟疫的药物。多年之后蒂尔再次遇到当年欺骗、利用他的杀父仇人珂雪神父,在蒂尔的威慑下,珂雪承认“我不断地在欺骗。欺骗教授、欺骗皇帝,在书中欺骗……”(Tyll:284)。显然,在凯尔曼的笔下,真正的异端和迫害者是这两位天主教神职人员。


对于新教教派一方,引发这场战争的弗里德里希五世,凯尔曼以同情的笔触描写他的故事。弗里德里希在妻子的怂恿以及岳父英格兰国王虚假承诺之下,接受了波西米亚王冠。此举让他彻底站在了天主教教派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对立面,在位仅一年王位即被终结,因此获得了一个讽刺性的外号“冬王”。随即他便受到皇帝与哈布斯堡家族驱逐,余生都在逃亡中度过。流亡之中,曾经的盟友无人帮助他,病入膏肓时,所有随从和大臣弃他而去。只有蒂尔尊敬他,陪他走完最后一程,将其尸骨掩埋。在“威斯特法伦”一章中,战争即将结束,各方势力在签署合约时依然不断争夺战争果实,而把战争罪责完全转嫁给了一无所有的失败者“冬王”。显然,在强权暴力之下,毫无公平正义可言。在凯尔曼的眼中,应当为这场战争承担责任的并不是受到政治迫害的弗里德里希,而是各方权力争斗者。


伴随着凯尔曼这部畅销作品,以1618年5月23日布拉格掷窗事件为始的德国三十年战争,在四百年之后再次成为广泛关注的主题。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或许在于,由战争、宗教、难民、政治对决所构成的历史故事同样在现实中上演。近年来,欧洲经济备显疲态,经济问题、政治与社会极化、移民问题、宗教矛盾等触发的各种危机与日俱增,如2014年乌克兰危机,2017年英国脱欧公投,2018年法国“黄背心运动”等,尤为严重的是难民危机。中东战乱导致大量穆斯林难民涌入欧洲,伊斯兰恐怖主义、伊斯兰教法推行者随之渗入,甚而出现德国大规模难民性侵案件,以及巴黎、尼斯、布鲁塞尔等地的恐怖袭击。欧洲方面的抗议乃至暴力反击频频出现。种种因素导致欧洲动荡不安,“欧洲在保持地区稳定、构建发达多元社会等多方面的制度成效遭到质疑”。极端政治势力借机兴起:激进左翼政党在德国、希腊、西班牙等国均获民众支持,同时,极端右翼政党也席卷欧洲,这种日益“极化”使得欧洲逐渐走向愈发深远的震荡。这些均印证了凯尔曼所说:“小说中的三十年战争与我们这个时代有关。我们正在经历着同样宗教破坏性的对决,或许更多:宗教与暴力政治所造成的暴力冲突深渊,完全像那个时候一样……”当下欧洲的冲突与混乱将使欧洲走向何方,三十年战争的地狱深渊会否重现欧洲,正是作者担忧之处。暴力政治与宗教矛盾在当今世界多个国家和地区的紧张局势下并不缺少舞台,凯尔曼通过《蒂尔》警告世人以史为鉴。他借助对历史事件的再创造隐喻现实,让读者在回顾那个遥远时代的同时,对当今时代产生新的认识和思考。可见,这位畅销书作家虽然深入研究历史,其目光始终聚焦当下。恰因此,2018年,凯尔曼“因为对于德国的过去以及现在的精妙分析”被授予了法兰克·施尔马赫奖。


凯尔曼对历史的反思是一种高度哲理化的反思,更具有普遍意义和乌托邦精神,对于民间故事中的小丑蒂尔形象的再创作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每个篇章模块中,读者只能看到他的一方面,只有把这些模块拼接起来,才能勾勒出蒂尔的全貌:他缺乏快乐,更缺乏天真,是黑暗时代一个哀伤而忧郁的小丑,他以坚韧的意志力与命运抗争,攫取自由。没有他,战争的恐怖是抽象的。蒂尔不能被简单地视为小说引线,他代表的是一种重要的精神力量。他如一盏灯,给这个黑暗的时代、毁灭的时代带来一束温暖光明。尽管他从小历经民间疾苦,看遍杀戮和血腥,但是他始终保持本心之善良和纯真,恰如民间传说中的蒂尔手持猫头鹰和镜子,以智慧之光折射出时代精神,向毁灭的心灵投去生命光芒。八个分场景中的蒂尔形象立体塑造出一位平民英雄,他珍爱生命、热爱自由,借用小丑身份讽刺权威,揭露真实,尽自己所能为遭受疾苦的下层民众带去欢乐。他向三十年战争这段历史投去真善美的光明,在死寂的大地上点燃希望之光。或许,这正是凯尔曼在此著作中所追寻的目标——人类崇高精神之光,这也是人类永远的精神追求。



莫尔恩的蒂尔·奥伊伦施皮格尔像

作者简介

陈敏,西安外国语大学翻译与跨文化研究院教授、副院长,主要从事中德文学比较和德国汉学研究。现主持国社科一般项目,主持完成国社科后期资助及教育部人文社科项目各一项。获国家留基委资助,先后在德国波恩大学及海德堡大学访学。著有《存在与超越——黑塞的跨界研究》,发表论文20余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