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语文学研究

万灿红 | 克莱斯特《洪堡亲王》剧中的不可知论






本文原载于《外国语文》2016年第4期。感谢作者万灿红老师和《外国语文》的支持。为方便阅读,本公众号不保留原文注释。



摘要:康德的不可知论认为“物自体”在时空之外,所谓的真理并不是完全可靠的,世界也并不是完全可以认知的。这种认知危机对克莱斯特的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亦成为其创作的源泉之一和作品的特色。本文即着眼于《洪堡亲王》一剧,从主人公不可知的命运,亦虚亦实的梦来论述康德的不可知论对克莱斯特创作影响来剖析该剧的特点,从而得出克莱斯特对康德不可知论这一哲学论点的阐释是基于他对该理论的亲身体验。这种体验在他剧本中表现在: 人无法完全认识外部世界,人的命运和人生发展都是不可预知的,无法掌控的,人无法按照自己事先设想的道路去生活。


关键词: 康德; 不可知论; 克莱斯特; 《洪堡亲王》

引言

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 ( Heinrich von Kleist,1777—1811) 是德国剧作家、小说家和诗人,并且在他历经的魏玛古典时期和浪漫主义时期都被视作为“经典阵营中的隔岸人、局外人”。《法兰克福评论报》专栏剧评人、编辑彼得·米查尔奇克说:“克莱斯特是一个难以接近、固执的人,同时他又是一个在动荡、战争和革新的时代敏捷的人。”他的性格和人生选择让人捉摸不透,他的作品充斥着大量的幻觉、无意识、情节荒诞、不可预测、怀疑和压抑。这些特点使克莱斯特及其作品研究有了各种推测的可能性。要对克莱斯特进行研究,便不可忽视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阶段即所谓的“康德危机”。1800 年,克莱斯特在柏林开始研究康德哲学。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指出,人只具备有限的认知能力,而“物自体”在时空之外,人们只能看到现象,而不能认识客观对象的本质。康德认为世界并不是完全可以认识的,所谓的真理并不是完全可靠的。“人虽有知识的能动性,为自然界立法,但人也不是像神灵一样全知的,而是有所知有所不知; 所知者可以认识,所不知者可以思想,但认识和思想毕竟有区别。”这种不可知论直接导致克莱斯特的世界观发生根本的改变,因为深受启蒙时代思想影响的他坚信理性的火炬能够让他认知知识的世界,然而这种乐观主义在他接触康德哲学后戛然而止。他在 1801 年给他的未婚妻威廉米娜·封·曾俄说:“不久前我了解到了新的所谓的康德哲学……我们不能确定,我们所说的真实是否是真的真实,还是这只是我们觉得是这样的……我唯一的、最高的目标沉没了,我现在没有任何目标,自从我的内心充满了这种信念: 在这个世界上无法找到真实,我就再也没有碰过书啦。”恩斯特·卡西尔指出了康德哲学对克莱斯特艺术创作的意义,“没有人比海因里希·冯·克莱斯特更深刻地、更内在地体验过康德学说的含义,克莱斯特越是用尽所有的力量和热情,所有本性中的个人能量去抵制它,越是受到他的侵袭”。克莱斯特认为人的认知能力以及世界的可推测性被设定了界限,无法找到真实;同时他也将这种不可知论的观点带入他的创作之中,在他的作品里面探讨认知的可能性和界限,有序的世界以及求真等主题。所以这种认知危机成为其创作源泉之一,亦成为他作品的特色。



克莱斯特像


《弗里德里希·封·洪堡亲王》( Friedrich von Homburg)(以下文中简称为《洪堡亲王》)是克莱斯特 1810年创作的剧本,也是克莱斯特最后的作品,讲述了洪堡亲王在战争中因为“梦”而遭遇的一系列事件。《洪堡亲王》的故事情节可谓是跌宕起伏,一方面,克莱斯特沿承了一贯的偶然性、突发性的风格,这种突发性在常人眼里非常突兀,缺乏逻辑性和合理性,常让人无法接受和理解; 另一方面,全剧以“梦”为线索贯穿始终,洪堡亲王的命运因为选帝侯随意戏弄的“梦”而走上另一条轨道,而克莱斯特通过“梦”营造出一种似虚似真的交错感,进一步加深了这种不确定性和偶然性。



《洪堡亲王》封面

1. 不可知的命运

全剧故事情节荒诞离奇,匪夷所思。在 1675年的费白林战役中,洪堡亲王、选帝侯、公主、选帝侯夫人、伯爵等系列贵族成员轮番登场。大战前夕,洪堡亲王没有听从选帝侯的指令随骑兵部队出发,而是在一棵大树底下半梦半醒,手中拿着由桂树叶编织的桂冠往自己头上戴。选帝侯半是生气半是戏弄一把夺过亲王的桂冠,把它递给纳塔丽公主,迷糊中的亲王好似清醒了,心急地站起来,顺手去抓,结果只抓住了公主的一只手套。这时选帝侯等人快速地离开了现场。醒后因为手套而患上相思病的亲王始终想入非非,在元帅安排作战部署时,洪堡亲王手拿记事板,定睛看着选帝侯夫人和纳塔丽,充耳不闻元帅的命令,以至于在战争中违反军令提前向敌人发起进攻,却歪打正着赢得战机,并取得了战争最后的胜利。满心欢喜的亲王以为就此可以功成名就,抱得美人归。当他兴高采烈等着邀功时,不料晴天霹雳: 选帝侯因其严重违反军令而要把他送上军事法庭,处之以死刑! 这一切的转变是如此之快,仅在一夜之间,亲王从英雄变成了阶下囚。在亲王所认知的世界里,他坚信选帝侯不会杀他。甚至到了军事法庭上,亲王依旧相信他从小爱戴的选帝侯不会将他处死: “他制造乌云满天的黑暗,只是为了驱散它,使我的头顶上空像太阳一样大放光明。”而最后的结果证明,这一切亲王的“已认知”不过是他自己的臆想,现实情况实为亲王的“不可知”。最后,当亲王面对铁一般的现实———选帝侯已经在亲王的死刑判决书签字,面对这种“不可知”无奈、痛苦的亲王只得发出“天啊,我的希望! ”这样的感慨。


亲王得知自己的死讯,又看到为自己所挖的坟墓后陷入极端的恐惧,惊慌失措地去向选帝侯夫人求情:“如果我犯有错误,那就用别种方式来惩罚我,为什么一定要用枪弹的? 免去我的职务,罢我的官; 如果法律要这样做,那就开除我的军籍。我只想活下去,请不要问,那种生活是否体面! ”这时候的亲王对于他与纳塔莉的爱情,已经完全不顾:“在我心里,对她的温情都已熄灭,假如瑞典国王卡尔·古斯塔夫要娶她,她完全可以委身于他,我会祝贺她的。”他顿时变成了一个小丑,惶恐,胆怯,完全没有了尊严。而下一幕,当他手握纳塔丽从选帝侯那里求来的有条件的赦免令的时候,又开始思考其在选帝侯面前的尊严:“他在我面前是那么威严,我不想在他面前成为一个没有尊严的人! 只有我认识到自己身负重罪,他才肯宽恕我,要是这样,我宁肯不要他的宽恕。”前一秒亲王不求“体面”只求活下去,后一秒又开始因为想要“尊严”宁愿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一情节的前后似乎非常矛盾,又因为不符合普鲁士军人的正面形象,暴露出洪堡亲王贪生怕死懦弱的缺点,所以该剧上演时,洪堡亲王面临死亡的恐惧这一情节常常删除,因为人们不明白这一情节到底要说明什么。其实这是一种求生的本能,是感性的冲动,是对异化世界的抗争,而军规是异化世界的产物。他的感性已经超越了理性,这个世界无法认识和理解。洪堡亲王不能依靠理智去认识这个世界,而是任凭求生的欲望去做那些有失尊严的事情。他诋毁理智,认为起决定作用的是本能的情欲。而当要求他亲自承认自己的错误,他又选择保持尊严。他用这种独特的手法与理性抗衡,演绎自己对异化社会的抗争,感性和理性的对抗成为克莱斯特作品的主题。正如康德所说,世界的认识是受到“心灵”影响,那么这颗多愁善感的心也不似“理性”那般一成不变,而是随着时间空间不断变化。


当亲王万念俱灰,坐等死亡来临的时候,选帝侯又因为公主的几句求情的话而签下了赦免令,剧情陡变,生的希望再次点燃,生杀大权竟变得如此儿戏,这无疑是对命运的一种讽刺。洪堡亲王的生死只取决于选帝侯的一道旨意,对于命运的不可知与事件发生的突兀性在本剧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我们把选帝侯看成是“上帝”或所说的“命运”,那么洪堡亲王就是挣扎于这个社会上千千万万的“平凡人物”,“平凡人物”自以为参透了“命运”,可实际上“命运”在克莱斯特笔下是不可知的,你永远也不会知道下一秒“命运”会对你做出何种选择,是痛苦,是喜悦,是成功,乃至死亡? 亲王面对这个变化多端的世界毫无对抗的办法,只能任由其摆布,人在不可知的命运面前是软弱无力的。如康德所认为的那样: 物自体向我们展现它,但是我们总是受到自身心灵的影响而无法完全认识它。亲王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尚且搞不清楚,又如何掌握自己的命运和人生,更别提是猜测别人的思想。人的命运和人生发展都是不可预知的,无法掌控的,人无法按照自己事先设想的道路去生活。


克莱斯特还将这种认知的困难性表现在剧中另一角色选帝侯的命运中。当费白林一战胜利后,人们却得知选帝侯牺牲的噩耗,正当所有人都悲痛欲绝,赞颂选帝侯为这个国家如何鞠躬尽瘁时,消息又传来选帝侯还活着,说是选帝侯的坐骑受惊,司厩史费罗本和他交换了坐骑准备去驯服那匹选帝侯的白马,谁料敌人误以为那是选帝侯便将其射杀,选帝侯阴差阳错地逃过了一劫。这一插曲着实让读者的情绪经历了一次大的波动。世界是不可知的,你眼中看到的未必就是真实的,克莱斯特以突如其来的大转折强调事件难以看透的特点,以此来表现命运的不可知的特征。该剧中逆转生死的情节让人觉得扑朔迷离,这并不是克莱斯特故弄玄虚,因为文学创作本来是要扣人心弦、出奇制胜,受不可知论的影响使得克莱斯特在这方面充分将偶发性、不可预知性注入到了情节安排中,增强了剧本的文学性和吸引力。有了不可知论,他可以更加大胆地发挥与安排情节的突发性和不可预知性,也让突兀的情节有了合理的解释。



柏林邵宾纳剧院2023年版《洪堡亲王》剧照

2. 梦——亦虚亦实的媒介

怀疑世界不可知使克莱斯特加入了浪漫主义运动的队伍,他晚期的作品充满了直觉、道德上的经验、诗人的灵感、梦、陷入无意识。梦是虚幻的、真假难辨的、难以捉摸的象征。克莱斯特将他所认为不能完全认识清楚的不确定因素巧妙地转移到梦上,让洪堡亲王始终被梦左右,他的命运高低起伏,似乎都是梦做的主。克莱斯特用这一点很清晰地告诉读者未来的不可知性,一切将要发生的事谁都不能做出准确的预测。梦成为剧本中亦虚亦实的媒介,洪堡亲王出场便是一种半梦半醒的梦游状态,给读者一种混沌未明、不知真假的错觉。梦中的洪堡给自己编织一个桂冠,这暗示着他最终的胜利,但正因为这是在梦中,这种胜利显得虚无缥缈,也许更像是一种臆想:“我(洪堡)做了一个非常奇怪的梦! 我梦见自己披金戴银,一座王家宫殿的大门訇然中开,那些我所深爱的人: 选帝侯和夫人……我也跟了上来,那丹墀却无限扩展,直接天国大门,我东抓一把,西抓一把,令人骇异的是我一下子抓住了一位贵人,桂冠没有抓到,宫殿的大门突然洞开,从殿内发出的一道闪电将她吞噬。大门又呼的一声关了起来,在追逐中我从那甜蜜倩影的手上奋力掠下了一只手套,那些全能的神祗啊! 我 醒 来 后,手里还抓着这只手套。”醒来后的洪堡亲王不知自己所经历的一切是真是假? 亦如庄周梦蝶般,陷入混沌之中,整个梦中场景虚实相生,“披金戴银”“闪电”等这些意象象征着梦的“虚”,而“选帝侯和夫人”、“手套”却又是如此真实,更加离奇的是,这既是亲王自以为的梦,却又是真实发生的梦游事件。通过“梦”这种媒介手段,克莱斯特巧妙地把“可知”与“不可知”结合起来。对于洪堡亲王而言,梦是“不可知”,他不知道自己“所知的”是否是真实发生的,还是只是自己脑海里的一种臆想; 对于其他见证了亲王梦游的人而言,他们自以为知道了“可知”,可是他们是真的知道吗? 所以当霍亨索伦伯爵嘲笑亲王“你这全是痴人说梦! 说不定你是在幽会,清醒地享受了肉体的快乐,结果是一只手套落在你的手里! ”时,亲王毫不客气地反驳他“什么话! 落在我的手里,在我温存的时刻! ”正是这种对于认知的差异,造成了“可知”与“不可知”的矛盾,而不同人从不同的角度来看,每个人的“可知”都是不同的,因为每个人所经历的“时间”和“空间”是不同的。换言之,每个人都不可能知道别人的“可知”,这本身就是一种“不可知”。人和人之间是不可能完全能相互了解的,彼此之间不同的认知也是对方无法了解的。同样一个梦,对于亲王来说“温存时刻”,而对于霍亨索伦来说是“痴人说梦”,因为他们二人对于世界的认识是不同的。也即可以说,每个人从不同的认知看待同一个问题会得出不同的结论。


而手套作为贯穿梦与现实的线索,把“虚”与“实”贯穿起来。在梦游中,亲王获得一只手套,醒来后,正是因为这只手套是真实存在,他陷入混乱之中,我真的是在做梦吗? 第二天在选帝侯颁布命令的时候,恰巧公主四处寻找手套,这又让亲王困惑,难道这只手套是公主的? 亦梦幻亦真实,可知与不可知,在亲王的世界引起一片混乱,这片混乱让他在听元帅的作战计划时仍魂不守舍,根本没有听清楚作战计划,梦境对现实产生致命的影响。对纳塔丽的幻想进而又使他在阵地上一度陷入梦幻之中,促使他不顾一切,违令而行。康德认为,我们的心灵由于通过时间和空间来认识世界而带有直观形式,故而我们认识的世界不可避免地带有主观性,不是一个本真的世界。世界一分为二: 本体世界和现象世界。本体世界对应于物本身或者物自身,是不可知的; 现象世界对应于表象,是我们正在经历的,能够认识的。而人的认识能力不能超出感觉经验或现象的范围,不能认识事物的本质及发展规律; 只能认识感觉现象世界,不能认识世界的本质。直至文章的最后,霍亨索伦伯爵道出了一切的真相,在读者看来也颇似“上帝”戏弄“百姓”: “有天夜里,我们看到亲王沉睡于花园的悬铃木下,他手持桂冠,可能在梦想来日的胜利。您大概想了解他心里在想什么,于是便从他手中拿下了花冠,并把您胸前佩戴的项链微笑着缠绕与桂冠之上; 然后您就把花冠和项链,他们互相交错着,交给您高贵的甥女,公主小姐之手。亲王站起身来,在这奇妙的情景中满面通红,他想从那么可爱的手中抓取那么美妙的东西。而您将公主拉到了一边,便匆匆离他而去。您进了门,女郎、项链、桂冠也都倏而不见,孤零零的只有一只手套在手,从谁人的手中抓来的,这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又沉睡于午夜的怀抱之中。”如果伯爵所说的是一个本真的世界,那这个世界便是客观存在的。可正是这个本真的世界超越亲王的认知界限,使亲王产生了错觉。他的理解是有限的,他不能完全认识这个世界,身为凡人的洪堡亲王抓住仅有的一点线索——手套,试图努力去还原真实,去认知物自体,但是最终他什么也无法确定,因为物自体是实在的对象,存在于人类认知之外,是不能直观感知认识的,他所认知的世界便是剧本开头,一个似梦非梦的世界。这个世界是不可知的,我们所看到的一切都是表象,人是无法认识外部世界的。



法兰克福Willy Praml剧院2023版《洪堡亲王》剧照


梦这个意象被克莱斯特运用得神乎其神,他将梦作为一种媒介,梦这个意象贯穿了整个剧本,梦境和现实交织在一起,给人一种扑朔迷离的难以认知的感觉,着力刻画了一种虚实交错的意境,这反映出创作者本身的虚实结合的心理活动。在洪堡亲王这里,他的梦( 梦游) 则更加诡异,在脑海中好似发生过,可又没有发生过。是真是假? 在亲王的脑海里,他已经无法分辨清楚。洪堡亲王处于梦境状态的言语在剧本里一再出现,如当选帝侯下令逮捕洪堡亲王时,洪堡说: “我是在做梦? 我是醒着,我还活着吗? 我还是没有知觉。”当纳塔丽将选帝侯的赦免信交给洪堡时,洪堡说: “这不可能,不,这是在做梦! ”在选帝侯的安排下,项链、桂冠、女郎再次回到醒着的洪堡身边,面对突如其来的幸福洪堡却晕过去了。被大炮惊醒后,他的第一句话是“不,请告 诉我,这是不是一场梦?”而科特维茨上校的回答“不是梦是什么呢?”使得洪堡亲王再次陷入梦的幻境。克莱斯特在剧本里总是出现“这是一场梦”等等之类的话,这种现实和梦境的混合真可谓是: 亦真亦幻梦非梦,真真假假真非真。是否克莱斯特自己也陷入了如亲王一般的迷茫、困惑之中呢? 最终剧中发出这样的回答“不是梦是什么呢?”克莱斯特在这里设置令人费解的事实,创造一个充满矛盾和谜团的环境,吸引读者进入特定的“故事世界”中。这里的“梦”已不单纯指实际上的存在于脑海中的“梦”,而是指那种虚无缥渺的、不为人所认知的现实与未来。洪堡所经历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克莱斯特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或许,这也是克莱斯特本人一直苦苦纠结却没有找到答案的地方。借助于梦游这一元素,使得整个剧本那些突兀的情节都显得合情合理,且这种虚实结合的手段也提升该剧的艺术性。

3. 结论

《洪堡亲王》在很多研究中都被认为是作者在探讨“统治者和他的军官之间的军法服从职责的必要性和它的界限”。亦被称为国家主义的剧作,宣扬为了国家利益而牺牲个人利益。无疑对该剧可以做这样的释读。但是细看剧中,可以看出不少主人公不太完美的非国家主义形象,但更深入的问题在背后,主人公的不服从、任性只是问题的一面,另一面主人公也表现出为了军法的尊严不惜以身相拥的态度,可以说二者矛盾。但恰是这个矛盾烘托出了全剧的主题: 生命的矛盾与不可知。反视克莱斯特的个人经历,同样如此。自己的艺术创作得到的却只有冷眼,他的一腔热情并没有得到当局的赏识和接受,他的作品亦未得到同时代人的认可,克莱斯特的作品饱受歌德等人的批评: “即使是在决意表示真诚同情的时候,这位作家仍总是让我感到战栗和嫌恶,就像看到一幅原本天生美丽的肌体患了不治之症 ……”克莱斯特面对自己不可预知的现实生活,他把自己心中的体验表达出来并加以艺术升华,这也是克莱斯特深刻地、内在地表达过康德学说的含义。君特·布勒克尔曾指出: “克莱斯特的主人公生活在谜团中,这是作家在康德危机之后为他们,也为自己指明的生存空间。”亲王大胆追求荣誉和爱情,面对死亡的单纯恐惧,以死维护法律的尊严独特的性格,这是克莱斯特对人生、对世界的思考体悟,也是主人公道德精神的净化和美化。克莱斯特面对自己残酷的现实生活,感到了现实和理想的不确定性,不可知性,他认为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并把这一观念融入他的创作中,在《洪堡亲王》中则体现为: 人无法认识外部世界,人的命运和人生都是不可知的,无法把握的,人无法按照自己事先设想的道路去生活。于是就出现了《洪堡亲王》中让人难以理解的突兀的情节以及洪堡亲王不顾尊严求生的行为。克莱斯特在他充满不确定和疑惑的世界里拼命挣扎,饱尝痛苦的他没有放弃过希望,时时都在渴望抓住一点确定性,所以他给融合了自己诸多特性的洪堡一个美好的结局,也许在他的潜意识里也曾默默希望自己可以和洪堡一样以喜剧收场。但现实,不可知的现实,从没让他如愿以偿。虽然该剧在 1881 年 9 月份转交给了普鲁士公主玛丽安娜,但由于剧中洪堡亲王对于死亡的恐惧的描绘引起普鲁士王室的不悦,所以该剧在克莱斯特在世时一直没有得到出版和上演; 法国胁迫普鲁士签订普法联盟条约政治局势的发展,他精神上的希望也完全破灭。面对自己的人生和命运不可知,加上经济上的困窘,克莱斯特最终在 1811 年 11 月选择饮弹自尽。一部戏剧,表面上叙说着“洪堡亲王”的故事,实际上深深映现着作家个人的生活体验: 生命的混沌,亦虚亦实,因此不可知。或许生命本来就是如此,或东或西,虽然矛盾,但都是合理的。面对如此的生命,要么抗争或妥协,像剧中的洪堡亲王; 要么放弃,像生活中的克莱斯特。生活中的克莱斯特虽然最终选择放弃,但《洪堡亲王》中的他却无疑在寻找着在不可知世界中的生存,这或许是该剧的意义所在。



柏林邵宾纳剧院2023年版《洪堡亲王》剧照

作者简介

万灿红,华东理工大学外语学院德语系副教授,德语国家研究中心副研究员,主要研究方向为德语语言文学与社会文化,主持完成教育部国别和区域研究中心课题1项,参与国家级课题2项,发表论文10余篇,出版专著1本,译著5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