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吕菲乌斯(Andreas Gryphius, 1616-1664)是17世纪巴洛克文学中最重要和最具代表性的诗人和剧作家。他的戏剧作品《查理·斯图亚特》等代表了早期西里西亚雅剧的最高成就,而诗作《凡事都是虚空》则堪称巴洛克诗歌的代表作。该诗最早见于1637年出版的《十四行诗》,后经修订后再次收录于1643年在莱顿出版的《十四行诗集》。诗歌集中表现了尘世短暂、一切皆为虚空等巴洛克母题和情绪。
《格吕菲乌斯像》
Es ist alles Eitel
DV sihst / wohin du sihst nur Eitelkeit auff Erden.
Was diser heute baut / reist jener morgen ein:
Wo itzund Städte stehn / wird eine Wisen seyn /
Auff der ein Schäfers-Kind wird spilen mit den Herden:
Was itzund prächtig blüht / sol bald zutretten werden.
Was itzt so pocht und trotzt ist Morgen Asch und Bein /
Nichts ist / das ewig sey / kein Ertz / kein Marmorstein.
Jtzt lacht das Glück uns an / bald donnern die Beschwerden.
Der hohen Thaten Ruhm muß wie ein Traum vergehn.
Soll denn das Spil der Zeit / der leichte Mensch bestehn?
Ach! was ist alles diß / was wir vor köstlich achten /
Als schlechte Nichtikeit / als Schatten / Staub und Wind;
Als eine Wisen-Blum / die man nicht wider find’t.
Noch wil was Ewig ist kein einig Mensch betrachten!
凡事都是虚空
你看,无论你看向何处,世事皆虚空。
今日此人建造的,明日就被他人拆除:
此时城市林立之处,不久将成为草地
草地上,牧人的孩子正在与羊群嬉戏:
此时这里繁花似锦,不久就有人闯入。
此时顽固高傲的人们,明日便成了灰烬和尸骨
没有什么是永恒的,铁砂和大理石也不能永驻。
此时幸福朝我们微笑,不久愁苦就从天而降。
伟大功绩所带来的荣誉也必将如梦一般逝去。
微不足道的人,又怎么能经受住时间的游戏?
唉!我们视若珍宝的一切事物
不过是无谓的虚无、影子、风和尘土;
不过是那草地上人们再也找不见的花。
而真正的永恒之物,却无一人注视它!
(参考安书祉译文,个别地方有改动)
“凡事都是虚空”一语出自《圣经·旧约·传道书》。经文托名大卫之子,开宗明义写道:“传道者说:虚空的虚空,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传道书1:2)因为“人一切的劳碌,就是他在日光之下的劳碌,有什么益处呢?”(1:3)传道书所宣扬的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虚无主义,而是将此世与彼岸置于对比之中,强调只有彼岸才是真实和牢固的存在,以劝诫世人,不要执着于此世的繁华,留恋尘世的虚荣,而是身在此世,却要随时将目光举向“无人注视”的“真正的永恒之物”,通过信奉耶和华,以求天上和永恒的荣耀。
《旧约·圣经·传道书》
因此,整首诗都围绕物质世界的变幻无常、人生的沉浮不定展开。诗的第一部分涉及物质世界:今日建造的,明日就被拆除;城市将变成牧场;繁花似锦,却抵挡不住恶人闯入;人无论多么高傲,作为肉体,也都将化为尸骨;即便坚固如铁砂和大理石,也不能永驻。
第二部分涉及人生:此刻幸福向我们微笑,旋即就会有愁苦从天而降;伟大的功绩和荣誉,也终将如梦一般逝去;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有朽的人,无法经受住时间的游戏,与时间博弈。诗的最后一节,呼应上述物质世界和人的命运:我们视为珍宝的一切,都不过是虚无、影子、风和尘土;人们所欣赏和喜悦的花,也终将枯萎,随风而去。
诗歌的意向虽然明确,但纵横广阔的宇宙、自然、人文和人生领域,并且自然而然地运用比喻、拟人、对比、排比、设问等丰富的修辞格,使得读之并不枯燥。诗的另一个艺术手法,在以顿呼“你看”开篇,以“无人注视”作结,启动视觉感官,运用诗赋予的想象,把读者带入诗的景象和意境,令每一位读者感到,“传道人”在与自己对话,在激发自己去审视和思考。
《凡事都是虚空》在内容和形式上均采用巴洛克式二元对立手法,将尘世的短暂与彼岸的永恒置于强烈对比。
诗歌格律采用亚历山大体,或称六音步抑扬格,即每个诗行由六个重读音节组成,在第三个重读音节之后有一个明显的停顿。全诗共分四节,前两节各四个诗行,后两节各三个诗行,共十四个诗行。四行诗节采用环抱韵(abba),三行诗节用韵各成一个单元(ccd、eed)。四行诗节中重读的阳性和轻读的阴性韵脚交替,三行诗节的韵脚为阳阳阴。
同样采用正题-反题对照结构(Antithese),但德语的十四行诗不同于意大利语的十四行诗。也就是说,正题反题并非通过整个诗节,而是以每个诗行中以停顿为界的前后两部分来表现。如此一来,正反题的张力就更加突出。如诗中第五、六两行,均以中间停顿为界,凸显了“此时”与“明日”、“此时”和“不久(的将来)”等时间上的正反题,将尘世的短暂易逝与未来彼岸的永恒寓于鲜明对比之中。两句同时以首词重复的修辞和句式的排比,加强了韵律感和节奏感。
在此两句的铺垫之后,诗的第七行引出“永恒”这一关键词:“没有什么是永恒的”,进一步明确表明,尘世中无永恒之物,并与诗的收官诗行中“真正的永恒”形成呼应。
值得注意的是,草地、牧童与羊群所构成的并非普通田园牧歌式图景,而是应当在末世论框架下去理解。牧羊人与羊群在圣经中寓指耶稣和他的信众。因此诗勾勒的实际上是一幅永恒天国中获得救赎的人类所处的永恒安宁的景象。
米开朗琪罗《最后的审判》(1534-1541)
联想到格吕菲乌斯所处的时代及其个人经历,如此图景可谓道出了诗人的渴望和憧憬。格吕菲乌斯完整地经历了三十年战争(1618-1648)对德意志土地的蹂躏。战争和死亡使他对“凡事都是虚空”有了更为切身和深刻的体悟。对于17世纪的人来说,战争不仅仅是人事,更是神对人的傲慢和罪孽的惩罚。而平复神的忿怒,恢复和平的唯一途径,也正如《传道书》的主旨所言:在神的引导下,过智慧的生活。
吕舒婷,北京大学德语系2022级博士生,研究方向为德语巴洛克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