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要｜“古典学研究前沿”系列学术讲座：爱德华·吉本——关于蛮族的历史编纂学
2025年10月23日下午，由中国社会科学院古典文明研究中心主办的“古典学研究前沿”系列讲座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社科书店成功举办。本场讲座以“爱德华·吉本：关于蛮族的历史编纂学”（Edward Gibbon: une historiographie des Barbares）为题，由法国当代著名哲学家、政治思想家，巴黎西岱大学（Université Paris Cité）荣休讲席教授伊夫-夏尔·扎卡（Yves Charles Zarka）主讲，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助理研究员谢清露主持。
扎卡教授在本次讲座中围绕爱德华·吉本的历史巨著《罗马帝国衰亡史》（1776—1788），深入探讨了吉本关于“蛮族”（Barbares）的历史编纂学观点及其在启蒙思想背景下的独特贡献。扎卡指出，罗马历史对启蒙时代思想家产生了强烈吸引力，其政治制度、公民德性与军事组织被视为文明典范。吉本在该传统中并非孤例，马基雅维利在《论李维》中、孟德斯鸠在《罗马盛衰原因论》（1734）中、亚当·弗格森在《论文明社会史》（1767）中都曾从罗马兴衰中汲取思想资源，但吉本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将历史叙述与政治哲学、文明批判紧密结合，并系统性地将“蛮族”纳入历史解释的核心。
扎卡强调，吉本对蛮族的处理显示出显著的分类意识与历史复杂性。他将蛮族划分为两大类型：东方蛮族与西方蛮族。东方的波斯人被描述为具有自身宗教体系和政治组织的文明实体，虽外在于罗马文明，却并非原始野蛮的代表；而北方的日耳曼人等则被刻画为尚未掌握文字、缺乏稳定政治结构的“野性/野蛮的蛮族”（Barbares-sauvages）。吉本不仅关注其军事行为，更深入探讨了他们的风俗、宗教、社会结构及其与罗马文明的互动关系，从而赋予蛮族历史以独立而系统的叙述地位，使其成为历史编纂学的合法对象。
▲ 主讲人扎卡教授与主持人谢清露老师
在分析罗马衰亡的原因时，扎卡指出吉本继承了孟德斯鸠等人的分析，强调道德与制度原因在帝国崩溃中扮演决定性角色。罗马公民精神的衰落、军事纪律的松弛、政治权威的瓦解以及基督教扩张所带来的内部不和，共同削弱了帝国的内在凝聚力。蛮族的入侵并非衰落的根本原因，而是加速了这一已由内部开始的崩坏过程。吉本特别强调，东罗马帝国与蛮族的妥协加速了西罗马帝国的灭亡，这一分析体现出其历史视野的广阔与判断的审慎。
关于“野蛮”与“文明”的关系，扎卡将吉本置于自蒙田的《论食人部落》经孟德斯鸠的《波斯人信札》和维柯的“反思的野蛮”（barbarie de la réflexion）观念至卢梭的思想脉络中考察。扎卡指出，现代思想中野蛮概念经历了相对化和内在化两个进程。蒙田使野蛮概念相对化，而维柯将其内在化，也就是说由文明自身产生的野蛮。它源于文明的过度，并且比从前的野蛮具有更加残酷的特征。卢梭否定“野性”（sauvage）与“野蛮”（barbare）等同，从而以某种方式将维柯的见解普遍化了。吉本的贡献在于进一步复杂化了这一概念：他不仅区分了“亚洲的开化蛮族”与“北方的野性蛮族”，还通过历史叙述表明，所谓“野蛮”民族亦能在文明崩溃之后成为民族（peuples）的起源。
在结论部分“蛮族与我们”中，扎卡回到吉本所提出的核心问题：启蒙时代的人们从罗马历史中能得出什么教训？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关于西罗马帝国的灭亡的一般评述”中警示，尽管当时欧洲看似已摆脱蛮族威胁，但仍可能面临来自未知民族的新挑战，如历史上阿拉伯人或萨拉逊人在穆罕默德激励下的突然崛起。此外，他特别指出风俗败坏与政治制度堕落是文明衰落的根本诱因，并据此表达了对美国革命中平等主义与民主倾向的批判。吉本认为，民主不论对于政治制度的稳定与安全还是对于风俗来说都是一种危险，这一立场反映出他思想中保守主义的一面。
▲ 主讲人扎卡教授
最后，扎卡在问答环节中进一步阐释了吉本思想的复杂性与历史定位。有听众指出吉本对“蛮族”的处理虽具开创性，但类似相对化思考在希罗多德笔下已见端倪；亦有学者关注扎卡对“自由”概念的理解是否受到剑桥学派所谓“共和自由”观念的影响；还有听众追问吉本为何未使用“野蛮”的两个区分，以及他在当时历史情势中批判美国民主的现实动因。扎卡回应称，吉本虽未在术语上做出严格区分，但其叙述中已隐含对野蛮形态的多重理解；而他反对美国民主，则与其对罗马共和德性的推崇及其对现代政治风险的警觉密切相关。
整场讲座通过细致梳理吉本的历史哲学与文明观，揭示出他如何在启蒙时代的思想图景中构建出一套既具批判性又充满张力的历史叙述。扎卡特别向波考克关于吉本与其他启蒙时代历史学家的巨著《野蛮与宗教》致意，认为这部作品为理解吉本提供了重要参考。吉本不仅为理解罗马衰亡提供了新视角，他的历史编纂学方法——伴随着对来源的比较和批判、对多种阐释的陈述、对最有可能为真之物的评估——以及他引入的政治的、甚至人类学的考量，都为现代人反思文明命运留下了深刻启示。
▲ 合影留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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