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新刊首发|郝悠扬:圣人与衰世——皇侃《论语义疏》的政教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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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古典学研究》2025年第1期(总第4期),注释从略,感兴趣的读者可查阅原刊。





南朝梁经学家皇侃(488—545)所撰《论语义疏》是六朝《论语》学的集大成之作,南宋时亡佚,清乾隆间从日本引回后,成为六朝时期唯一完整传世的《论语》义疏,颇受研究者重视。除其解经体例、思想内容及所受玄学、佛学影响等方面外,学界近年来尤其关注《论语义疏》用“隐圣同凡”“应机设教”“同物示衰”等概念所勾勒出的孔子圣人形象。在这一形象刻画中,“圣”“凡”之间的张力尤其引人兴味。若要充分理解这一张力,不仅需要关注玄学等六朝思潮如何影响了皇侃形塑圣人形象的方式,《论语义疏》中的圣人观与古文经学的关系同样值得注意。
论语义疏([日本]武内义雄校勘 [魏]何晏集解 [梁] 皇侃义疏《论语集解义疏》[即《论语义疏》] 大正年间怀德堂排印本)_13.png
 《论语义疏》书影

(魏)何晏 集解,(梁)皇侃 义疏


日本大正年间怀德堂排印本


一 德位分离与圣王时代的瓦解



皇侃在《论语义疏》的“自序”中这样总括《论语》大旨:
夫圣人应世,事迹多端,随感而起,故为教不一。或负扆御众,服龙衮于庙堂之上;或南面聚徒,衣缝掖于黉校之中。
“自序”展示了两种圣人形象,既可是身着龙衮、宰制众人的庙堂之君,亦可为身着儒服、设教聚徒的人师,孔子的圣人身份存乎“圣王”和“圣师”二者之间。由此,“圣王”和“圣师”之间的关系,可视为《论语义疏》中孔子圣人形象的核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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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像


《义疏》的底本——何晏所撰《论语集解》凸显了孔子的“圣王”形象。《论语·八佾》篇“仪封人请见”章有“天将以夫子为木铎”语,孔安国注曰:


木铎,施政教时所振也。言天将命孔子制作法度,以号令于天下也。
孔注与《礼记·明堂位》“振木铎于朝,天子之政也”相通,也传达出孔子必将领受天命、制作法度、施行政教的面向。
皇侃的疏证依循了孔注的这一基本取向,但对“木铎”的含义作了隐而不显的调整:
铎用铜铁为之,若行武教则用铜铁为舌,若行文教则用木为舌,谓之木铎。将行号令,则执铎振奋之,使鸣而言所教之事也。

七经图.卷11至12.周礼图.总十六卷.明.吴继仕编.明万历时期刊本_48_compressed.png


 《七经图·周礼图》所载木铎、金铎


(明)吴继仕 编,明万历时期刊本

皇侃用“文教”替换孔注中的“政教”,既展示孔子改变天下无道时局的使命,也拒斥了孔注所传达的“制作法度”的面向,在一定程度上削减了孔子身上的圣王色彩。可以说,从“政教”到“文教”,从“圣王”到“圣师”,乃《论语义疏》圣人观的基本取向。不过,这还仅是就其表层而言。


“自序”还进一步说:


夫圣人应世,事迹多端,随感而起,故为教不一。

可见,从“圣王”到“圣师”的转化,乃基于“圣人应世”这一前提。这意味着,圣人或为圣王或为圣师,都要基于一种具体的历史语境来理解。故“自序”随之而言:


但圣师孔子符应颓周,生鲁长宋,游历诸国,以鲁哀公十一年冬从卫反鲁,删《诗》定礼于洙、泗之间。

作为“圣师”形象的孔子,对应的是“颓周”这一历史时代。于是,“颓周”的衰世书写理应成为我们理解《义疏》中孔子圣人形象转换的枢机。“颓周”首先意味着一种与之对应的圣人观的德位分离,因为,整全的圣人观意味着圣人必须德位合一,方能制作法度,施行政教。皇侃对以下《论语》三章的疏证足以表明这一点。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疏]先王,谓圣人为天子者也。
子曰:“如有王者,必世而后仁。”[疏]王者,谓圣人为天子也。
孔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疏]二畏也。大人,圣人也。见其含容,而曰大人。见其作教正物,而曰圣人也。今云“畏大人”,谓居位为君者也。圣人在上,含容覆帱,虽不察察,而君子畏之也。

前两章中,皇侃对“先王”“王者”的疏证均为“圣人为天子者”,即圣人之德和天子之位合一。“君子有三畏”章的皇疏尤其值得玩味,因为何晏的《集解》仅解释“圣人”为“天地合其德者也”,皇侃则特别强调圣人“作教正物”“居位为君”的政教身份。德位合一是圣人制作礼乐、行道化民的前提,也是皇侃圣人观的基底。既然圣人本应德位合一,那么,孔子无法得天子之位以施行政教而只能以“圣师”身份行世,就不能视为孔子的主动选择或圣人行教的常态,而是孔子在“颓周”这一历史背景中“圣人应世”、因机设教的行动。周季衰世意味着圣人的德位分离,有圣人之德、无圣人之位的孔子亦只能“述而不作”(《论语·述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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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圣迹图·删述六经》,明版彩绘绢本

皇侃在疏证此章时说:


此孔子自说也。述者,传于旧章也。作者,新制礼乐也。孔子自言:我但传述旧章,而不新制礼乐也。夫得制礼乐者,必须德位兼并、德为圣人、尊为天子者也。所以然者,制作礼乐必使天下行之,若有德无位,既非天下之主,而天下不畏,则礼乐不行;若有位无德,虽为天下之主,而天下不服,则礼乐不行,故必须并兼者也。孔子是有德无位,故“述而不作”也。

对“述而不作”章的诠释,可谓皇侃圣人观的集中表达:孔子有德无位,故只传述先王之旧章而不新制礼乐。对“述而不作”章的理解,向来是论语诠释史上的重要问题,皇侃的疏证选择将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自陈彻底坐实,削弱了孔子制礼作乐的可能。但皇侃也时刻提醒读者,孔子从来有志于政教,也本应为德位合一的圣王。疏证《述而》篇“甚矣吾衰”章时,皇侃写道:


夫圣人行教既须德位兼并,若不为人主,则必为佐相。圣而君相者,周公是也。虽不九五而得制礼作乐,道化流行。孔子乃不敢期于天位,亦犹愿放乎周公。

在皇侃的疏证中,孔子的政教志向即便不是位登九五成为天子,也应该是期于成为如周公般的“圣而君相者”。及至孔子年齿衰朽,“不复梦见周公”,终知自己的政教理想无法实现,故发“甚矣吾衰也”之叹。皇侃未直言的意思是,孔子少慕周公,暗示孔子本应如周公一般,成为有德有位的圣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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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公像

在其他篇章的解释中,孔子当为王者的意涵进一步凸显。《宪问》篇“南宫适问于孔子”章,皇疏云“以孔子之德比于禹、稷,则孔子亦必当有王位也”;《子罕》篇“凤鸟不至”章,皇疏云“夫时人皆愿孔子有人主之事”;《先进》篇“颜渊死”章,皇疏云“渊未死,则孔道犹可冀,纵不为君,则亦得共为教化”。凡此表述,无不传达出孔子本应为王者的政教向度。


由此,孔子在当前现实中的“圣师”形象便有了更为复杂的内涵。聚徒行教不应被视为夫子的主动行道,它毋宁是在无法成为圣王的情况下以“随时应物”的姿态退而求其次的选择。通过对“颓周”的衰世书写,皇侃的疏证为孔子圣人形象的转化设置了现实政治语境,传达出“圣人应世”的主题。《论语》中大量有关诸侯、卿大夫失德僭礼的表述,已塑造出衰周之世礼崩乐坏的背景,而《义疏》的用心之处在于,部分与政治不直接相关的篇章,皇侃也将其解释为对衰世的感叹。《先进》篇“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一句,皇侃的疏释是:


此孔子将欲还淳反素,重古贱今,故礼乐有君子野人之异也。先进、后进者,谓先后辈人也。先辈谓五帝以上也,后辈谓三王以还也。进于礼乐者,谓其时辈人进行于礼乐者也。

此章经文其实并未设定“先进于礼乐”“后进于礼乐”的具体历史背景,故何晏的《集解》所引孔注将“先进”“后进”解释为“士先后辈”,亦即与孔子同时的先后辈仕进之人。与此不同,皇疏拉长了“先进”“后进”之间的历史时空,将“先进”解释为“五帝以上”,“后进”解释为“三王以还”。这样一来,“先进”“后进”就不再是对当时仕进之人的品评,而转化为对世衰道微的慨叹。类似的解释在《义疏》中并不少见:


子曰:“射不主皮。”[疏]当周衰之时,礼崩乐坏,其有射者无复威仪,唯竞取主皮之中。故孔子抑而解之云:射不必在主皮也。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疏]叹世衰道丧仁道绝,言我未见有一人见他人行仁而好之者也。
子谓公冶长,“可妻也。虽在缧绁之中,非其罪也。”以其子妻之。[疏]范宁曰:“公冶行正获罪,罪非其罪,孔子以女妻之,将以大明衰世用刑之枉滥,劝将来实守正之人也。”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疏]此章辨礼乐之本也。……当乎周季末之君,唯知崇尚玉帛,而不能安上治民,故孔子叹之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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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圣迹图·西狩获麟》,明版彩绘绢本


《论语》中诸如此类的言辞均无具体的语境或指涉对象,皇侃使用“周衰”“世衰”“衰世”“周季”等表述为其赋予了具体的历史语境。皇侃有意为之的衰世书写,令《论语》中看似散漫的篇章呈现出内在融贯的结构,无论直接与时事相关的内容,抑或孔子看似普遍的设教问对,都被纳入颓周衰世这一特定政治背景中来理解。由此,德位必然合一的圣人观丧失了现实性,孔子的身份被迫从圣王转向圣师。但同时,皇侃的疏解亦为我们留下了一条隐秘的线索,即在应然层面,德位合一的圣人方为历史常道,也是孔子的夙愿。孔子的政教理想只是受限于颓周无从施展,但可以另一种方式成为历史的潜流。皇侃为孔子的圣人形象锚定了基本框架,既承认孔子是有德无位的“圣师”,又暗中保留了孔子身上可能的政教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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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侃像

载《吴郡名贤图传赞》,(清)孔继尧 绘,清道光年间刊本




二 《义疏》与古文经学的政教观



《义疏》中孔子“述而不作”的圣人形象已隐然透露其古文经学色彩。这一理解或导源于郑玄以礼统合群经,断定群经所载为周公旧章,孔子从而修之,述而不作。  具体到《论语》一经,郑玄亦采纳将之糅合进三《礼》随载典章的方式,以佐成其礼学体系的建构。六朝义疏学虽然在形态上与郑玄经学有了很大不同,但实未突破郑玄为经学奠定的以礼学为核心的思想基调。与郑玄注解《论语》相似,皇侃也大量引用礼经内容以疏证《论语》。《义疏》中的孔子仍生活在周礼余绪中,孔子的政教理想也指向对周衰以前整全周礼世界的重建,这便是皇侃《义疏》的古文经学底色。然而,皇侃对礼学的理解与郑玄仍有较大不同,通过比较两人注解《论语》时对礼学的取用,我们可以进一步看到郑玄的经学体系在皇侃处的嬗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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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玄像

首先,对《论语》中大量涉及礼制的内容,皇侃都引用周礼予以解释。比如: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汝不能救与?”[疏]郑注《周礼》云:“旅,非常祭也。”今季氏祭大山,非是常祭,故云“旅”也。


子曰:“禘自既灌而往者,吾不欲观之矣。”[疏]此章明鲁祭失礼也。禘者,大祭名也。周礼四时祭名:春曰祠,夏曰礿,秋曰尝,冬曰烝。又四时之外,五年之中,别作二大祭,一名禘,一名祫。


子华使于齐,冉子为其母请粟。子曰:“与之釜。”请益。曰:“与之庾。”冉子与之粟五秉。[疏]然案苞注“十六斗为庾”,与贾氏注《国语》同,而不合《周礼》。《周礼·旊人职》云:“豆实三而成觳。”郑云:“豆实四升,则觳实一斗二升也。”又《陶人职》云:“庾实二觳。”


子曰:“麻冕,礼也。”[疏]礼,谓周礼也。周礼有六冕,以平板为主,而用三十升麻布衣板,上玄下,故云“麻冕,礼也”。



类似的例子在《义疏》中俯拾皆是。“旅,非常祭也”出自《周礼·眡瞭》郑注,“四时祭名”出自《公羊传》桓公八年、《诗经·天保》毛传,“庾”“觳”出自《周礼·旊人》《陶人》,“六冕”出自《周礼·巾车》。皇侃所言“周礼”并不限于《周礼》一经,而是指向以《周礼》为核心的整全经学世界。当注文与礼经有冲突时,皇侃便倾向于维护周礼的表述,如解释“庾”时对苞氏的反驳。皇侃疏证“麻冕”时,“礼,谓周礼也”一句,直白地呈现出《义疏》以周礼为本的经学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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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礼注》书影,(汉)郑玄 撰


宋婺州市门巷唐宅刊本

其次,皇侃对孔子政教理想的论述,核心亦是恢复周礼。如《阳货》篇“公山弗扰”章,皇疏曰“若必不空然而用我时,则我当为兴周道也”,明显将孔子的政教之志理解为复兴周道。不过,此章基本继承了《集解》的立场和汉魏以来通行的经说,皇侃自己的立场则更明显地体现于《卫灵公》篇“颜渊问为邦”章: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佞人。郑声淫,佞人殆。”

[疏]为,犹治也。颜渊,鲁人。当时鲁家礼乱,故问治鲁国之法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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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颜回像

皇侃强调颜渊“鲁人”的身份和“当时鲁家礼乱”的背景,将“颜渊问为邦”这一看似普遍的设问收束于“问治鲁国之法也”。更关键的是,问对中的四代之法也都化约为鲁国的时王之制。皇侃疏“行夏之时”,谓“孔子此答,举鲁旧法以为答也。行夏之时,谓用夏家时以行事也”;疏“乘殷之辂”,谓“亦鲁礼也”;疏“服周之冕”,谓“亦鲁礼也”;疏“乐则韶舞”,“谓鲁所用乐也”;疏“放郑声,远佞人”,“谓鲁礼法也”。凡此可见,皇侃的解释与《集解》的理路截然不同。《集解》注“行夏之时”云,“据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取其易知”,并未限定“行夏之时”的历史语境,而是以之为与“万物”“四时”相关的普遍法度。此章疏证可谓皇侃经学立场的一则典型案例。


值得注意的不仅是皇侃在《义疏》中以鲁国礼法解释孔子对虞、夏、殷、周四代制度的取用,皇侃解释所征采的经学资源更值得注意。先看皇侃疏证“乘殷之辂”:


周礼天子自有五辂:一曰玉,二曰金,三曰象,四曰革,五曰木。五辂并多文饰,用玉辂以郊祭。而殷家唯有三辂:一曰木辂,二曰先辂,三曰次辂。而木辂最质素无饰,用以郊天。鲁以周公之故,虽得郊天,而不得事事同王,故用木辂以郊也。故《郊特牲》说鲁郊云:“乘素车,贵其质也。旗十有二旒,旒龙章而设日月,以象天也。”郑玄注云:“设日月画于旗上也。素车,殷辂也。鲁公之郊,用殷礼也。”案如《记》注,则鲁郊用殷之木辂也。

“周礼天子自有五辂”,本于《周礼·巾车》“王之五路”说。“殷家唯有三辂”于经无据,皇侃本于《礼记·郊特牲》郑注,认定鲁国以周公之故得用殷礼,《郊特牲》所言“素车”即为“殷之木辂”。皇侃对“乘殷之辂”的解释方式,内嵌于郑玄构造的礼学体系,将《论语》记载的礼制还原于具体的历史背景中。


同样,皇侃疏“服周之冕”云:“周礼有六冕……鲁虽郊不得用大衮,但用衮以郊也。”所言周礼六冕,本于《周礼·司服》。皇侃疏“乐则韶舞”云:“周用六代乐……鲁既得用天子之事,故赐四代礼乐,自虞而下,故云舜乐也。”所言六代乐,本于《周礼·大司乐》。除礼书外,皇侃解释“乐则韶舞”,亦引用《左传》及杜预注阐释鲁用四代之乐,以虞为始的制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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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公侯卿士冕服图


《七经图·周礼图》,(明)吴继仕 编,明万历时期刊本

从皇侃征引的经学资源中,我们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古文经学对《义疏》的影响。古文经学不仅是皇侃疏证《论语》的材料,更为皇侃奠定了根本的思想底色,孔子的政教理想是“述而不作”,并不期许为万世创制新的法度,而是孜孜于恢复固有的周礼。尽管“颜渊问为邦”章指向四代之法,但皇侃理解的“周礼”并非严格限定于《周礼》一经或者周室制度,而是泛指有周一代既存的现实法度。各诸侯国之间的制度存在分殊,但就其为孔子的时王之制而言,都可纳入“周礼”范畴。相较于具体考订《周礼》或周代制度,皇侃将四代制度都收编为鲁国旧制,更显出其古文经学的立场。质言之,皇侃在疏证此章中的四代制度时,拒绝打开这一论述中可能蕴涵的指向未来的抽象空间,而是着力于将其理解为一种既定的历史存在。


通观《论语》解释史,皇侃将“颜渊问为邦”解释为“问治鲁国之法也”,是一种非常独特的理解。对比古代其他思想家的解释,足以看到这一点。比如,朱子《论语集注》解释此章为:


颜子王佐之才,故问治天下之道,曰为邦者,谦辞。

并引程子云:


问政多矣,惟颜渊告之以此。盖三代之制,皆因时损益,及其久也,不能无弊。周衰,圣人不作,故孔子斟酌先王之礼,立万世常行之道,发此以为之兆尔。由是求之,则余皆可考也。

尹氏云:


此所谓百王不易之大法。孔子之作《春秋》,盖此意也。孔颜虽不得行之于时,然其为治之法,可得而见矣。

论语.十卷.宋.朱熹.著.明正统时期经厂刊本_213_compressed.png


朱熹 《论语集注》“颜渊问为邦”章


明正统年间经厂本

在程子、朱子等人的理解中,孔子的形象是损益三代旧制、新作天下之法的立法者,孔子之法为“万世常行之道”“百王不易之大法”,而绝非限于鲁国一地。这实为汉代以来惯常的理解方式,如《后汉书·舆服志》引此章云:


孔子曰:“其或继周者,行夏之正,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

东晋干宝注《易·杂卦传》亦引此章云:


颜回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弟子问政者数矣,而夫子不与言三代损益,以非其任也,回则备言,王者之佐,伊尹之人也,故夫子及之焉。是以圣人之于天下也,同不是,异不非。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一以贯之矣。

由此可见,认为“颜渊问为邦”章的主旨是传达孔子损益三代、继周而作新法的政教理想,亦展示孔子王者和颜渊王佐的形象,此当为汉以来的成说。刘宝楠《论语正义》即本此说,所谓“为邦者,谓继周而王,以何道治邦也”, 清今文经学家更将“行夏之时”等表述与《春秋》“元年春,王正月”的微言大义联系起来。


皇侃独具一格的解释,实则本于其注解《论语》时的思考方式,他意在将《论语》的语境还原为以周礼为基础的历史背景。相较于对三《礼》或《左传》具体文本的引用,这种解经方式是皇侃对古文经学或郑玄礼学更为本质性的继承。但与郑玄《论语注》异趣,皇侃并未彻底将《论语》编织进以三《礼》之学为核心的经学体系,仅仅使之成为三《礼》之学的注脚和延伸。郑玄的经学体系在一定程度上取消了“周礼”的历史性,其关注的是作为经学文本的《周礼》如何能够统合群经,消弭诸经之间的异义,使之成为一套整全的经学体系,而非具体的周代历史之兴衰对周礼现实处境的影响。由此,周礼作为既定的制度为群经奠基,《论语》仅为佐证周礼之材料。皇侃虽基本继承了郑玄以周礼为本的经学体系,但其对周礼的使用远不及郑玄严密,并不强行牵和《论语》与礼学。皇侃将周礼视为一种处于变动之中的历史语境,他思考的不是作为法度的周礼如何在经学之中建构的方式,而是在这一工作已经由郑玄完成后,进一步思考周礼在《论语》中或衰微或复兴的历史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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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论语郑玄注》残页,唐景龙四年卜天寿抄

由此,“颓周”的衰世书写成了《义疏》集中表述的主题:一方面,孔子身处周礼的余绪中,行迹中处处仍有周礼的影子;另一方面,孔子又深刻认识到颓周衰世礼崩乐坏的现实,己身已不可能再成为德位合一的圣王。孔子在《论语》中的行迹,并不是为了示范如何才能使一个人的行为最符合周礼的规定,而是考虑身处固有法度已然崩溃的世界中,如何才能重新恢复周礼的政教理想。故周礼在《义疏》中不仅是一套作为范例的法度,更是一种行动。可以说,在郑玄的《论语注》中,孔子是周礼的一位最好的诠释者,《论语》的重心在周礼而非孔子;在皇侃的《义疏》中,周礼能否恢复则系于孔子的行动,《论语》的重心在孔子而非周礼。这种视角的转换是《义疏》建构孔子圣人形象的核心要素。


三 “方内圣人”:《义疏》的仕进与隐逸书写



《义疏》的经学底色是圣人应德位合一为天子,而颓周衰世造成了圣人的德位分离,孔子不得不以“圣师”的形象行走世间。但就根本而言,孔子仍志在政教,其理想亦是恢复固有的周礼制度。这种经学观对《义疏》“为教不一”圣人形象的影响,在皇侃对《论语》仕进和隐逸情境的理解中最为彰显。《宪问》篇记载了一则孔子和原壤的对话:

原壤夷俟。子曰:“幼而不逊悌,长而无述焉,老而不死,是为贼。”以杖叩其胫。

[疏]原壤者,方外之圣人也,不拘礼教,与孔子为朋友。……孔子方内圣人,恒以礼教为事。见壤之不敬,故历数之以训门徒也。

原壤表现为不拘礼教的“方外圣人”隐者形象,孔子则是以礼教为事的“方内圣人”。孔子为“方内圣人”这一说法,大概受到《庄子·大宗师》影响,其中有“孔子曰:‘彼,游方之外者也;而丘,游方之内者也。’”皇侃对原壤“方外圣人”和孔子“方内圣人”的叙述,看似将原壤和孔子放在相同位置,承认二者都是圣人,仅施用范围有“方内”和“方外”之别。习染玄风的《义疏》诚然最能够接纳隐逸之士,但《义疏》的经学底色决定了其对孔子之所以为圣的理解必然需要政教维度,从而也就不会将孔子和隐者等量齐观。皇侃对孔子圣性的理解,一如前引《庄子》句的郭象注所云,“未有极游外之致而不冥于内者也,未有能冥于内而不游于外者也”。这一沟通“内外”的圣人形象,实际又指向孔子致力于在颓周衰世重建周礼的政教理想。


屏幕截图 2025-02-25 134816.png


 《庄子》书影
(晋)郭象 注,(唐)陆德明 音义
明嘉靖顾氏世德堂刊本

《宪问》篇还记载了一则孔子与荷篑者的对话:


子击磬于卫,有荷篑而过孔子之门者,曰:“有心哉,击磬乎!”既而曰:“鄙哉,硁硁乎!莫己知也,斯己而已矣。深则厉,浅则揭。”子曰:“果哉,末之难矣!”

在荷篑者看来,“人之行道化世,当随世盛衰,如涉水也”。涉水时,水浅当揭衣而渡,水深则以衣而渡;行教亦如是,世可教则教,世不可教,教之无益。因此,荷篑者批评孔子“硁硁,不肯随世变,唯自信己而已矣”。这番“随世盛衰”的说法看似与皇侃主张的“圣人应世”类似,实则不然。皇侃疏证“果哉,末之难矣”云:


言彼未解我意,而便讥我,此则为果敢之甚也,故云“果哉”。但我道之深远,彼是中人,岂能知我?若就彼中人求无讥者,则为难矣。玄风之攸在,贤圣相与,必有以也。夫相与于无相与,乃相与之至。相为于无相为,乃相为之远。苟各修本,奚其泥也?同自然之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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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圣迹图·适卫击磬》,明版彩绘绢本

皇侃的意思是,圣人体无,“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故能够不泥于物,直修根本。荷篑者仅捕捉到了圣人的行迹,却不理解圣人本心,以为孔子不肯随世变化,是执着于在衰世行道救世的“硁硁乎”之人。而在皇侃看来,圣人之为圣人,得识“道之深远”,关键在于圣人“为教不一”是不同于贤者“随世盛衰”的境界。皇侃疏证《宪问》篇“贤者避世”云:


圣人磨而不磷,涅而不缁,无可无不可,故不以治乱为隔。若贤者去就顺时,若天地闭塞,则贤人便隐,高蹈尘外,枕石漱流。天子不得而臣,诸侯不得而友,此谓避世之士也。

贤者“去就顺时”,身处衰世则枕石漱流,成为避世的隐者;圣人则无论身处盛世还是衰世,都“无可无不可”,一以贯之地施行教化。“不以治乱为隔”并不是说圣人可以越过时世的限制,任意宰制天下,而是说圣人自身不会受世间治乱兴衰影响,始终施行教化,随时世盛衰而来的选择,不外乎是做制作政教的“圣王”还是做躬行文教的“圣师”。


在《微子》篇关于隐者的记载中,圣人必然应世教化的形象和贤者随世盛衰的形象更为显明。长沮、桀溺等隐士质疑孔子汲汲于教化,认为孔子是“避人之士”,而自己是“避世之士”,孔子回应道:


鸟兽不可与同群也,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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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孔子圣迹图·子路问津》,明版彩绘绢本

孔子认为自己注定与人为徒而非与鸟兽同群,救世行道是必然的天命。虽然世衰道微,孔子亦自知其道不行于天下,但他却不愿意放弃对道的追求和教化的使命。“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一句,是理解“长沮、桀溺”章的关键。习染玄风的六朝《论语》学,多将此句解释为孔子在坚持救世理想的前提下,接纳隐者之道。如《义疏》引江熙云:


丘不与易,盖物之有道,故大汤、武亦称夷、齐,美管仲而无讥召忽。今彼有其道,我有其道,不执我以求彼,不系彼以易我,夫可滞哉!

沈居士亦云:


下云“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言天下人自各有道,我不以我道易彼,亦不使彼易我,自各处其宜也。

江、沈两人都认为,孔子之道和隐者之道在“道”的层面上并无区别,“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一句,是孔子表明天下人各有其道,可并行不悖、各处其宜的自陈。故“丘不与易”不仅是孔子不以其道易隐者之道,也是隐者不以其道易孔子之道。皇侃的疏证却与之不同:


孔子既抚然,而又云:隐山林者则鸟兽同群,出世者则与世人为徒旅。我今应出世,自不得居于山林,故云“鸟兽不可与同群也”。言必与人为徒也。亦云我既出世,应与人为徒旅,故云“吾非斯人徒与而谁与”,言必与人为徒也。言凡我道虽不行于天下,天下有道者,而我道皆不至与彼易之,是我道大彼道小故也。

皇侃点明“我道皆不至与彼易之,是我道大彼道小故也”,由此,孔子和其他“天下有道者”就有了圣贤的高下之判。孔子不易其道,是因为圣人之道才是天下最根本的大道。这种“道”即是圣人拒绝“随世盛衰”、坚持拯溺衰世的政教理想。《义疏》在有限接纳隐者的情况下对经学教化立场的坚守,于此可见一斑。由此,我们便可以理解《论语》中孔子做出的一些难以为弟子理解的选择。如《阳货》篇“佛肸召”章,子路疑惑于孔子前言不入不善之国,后又欲应佛肸之召,前后不一之言应如何理解?皇侃疏云:


然孔子所以有此二说不同者,或其不入是为贤人,贤人以下易染,故不许入也;若许入者是圣人,圣人不为世俗染黑,如至坚至白之物也。子路不欲往,孔子欲往,故其告也。

在皇侃看来,孔子前后之言乃基于圣人与贤人之别。贤人容易遭到外物侵袭,故不入不善之国;圣人则至坚至白,不为世俗染黑。《阳货》篇中,顽劣的为政者召孔子出世为政时,孔子都报以配合的态度。对圣人而言,施行教化是其应有之义,故即便身处不善之国,亦无碍于追求政教理想。《义疏》通过疏解孔子与隐者、为政者的对话,显现出应世的圣人在隐逸和仕进之间的选择,进一步形塑了志在政教的圣人形象。孔子“为教不一”的重心落在“教”上,不会因为世之盛衰影响自己对周道的坚持,所改换的仅是制作礼乐的“圣人”和躬行文教的“圣师”两种面向。“不择地而兴周道也”,是这两种面向背后更根本的立场。


皇侃塑造的仕进和隐逸之间的孔子形象,竟颇类似于孟子的理解:


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则进,乱则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可以速则速,孔子也。皆古圣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愿,则学孔子也。(《孟子·公孙丑上》)



余  论



《先进》篇“吾与点也”一章,可谓上述问题集大成的展示:

子曰:……“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暮春者,春服既成,得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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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徐悲鸿 绘

夫子为何“与点”是《论语》解释史上最重要的问题之一,朱子解释为: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
在朱子看来,曾点之气象最合乎天理,子路等三子则意在仕进,为规于事之末者。故曾点与三子的区别,是本与末、大与小的区别。
皇侃的理解与此不同:
孔子闻点之愿,是以喟然而叹也。既叹而云“吾与点也”,言我志与点同也。所以与同者,当时道消世乱,驰竞者众,故诸弟子皆以仕进为心,唯点独识时变,故与之也。

按皇侃的理解,孔子激赏曾点在于“独识时变”,换言之,曾点不以仕进为心,原因在于当时道消世乱的政治现实。但夫子并不以仕进为不足取的小道,而是在衰世选择暂以师儒的姿态行迹于世间,保存在将来重新出仕为政的可能。


曾点、高柴.jpg


 曾点像

曾点之志的政教面向,暗藏在皇侃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解释中。皇侃疏证“风乎舞雩”云:


风,风凉也。舞雩,请雨之坛处也。请雨祭谓之雩。雩,吁也。民不得雨,故吁嗟也。祭而巫舞,故谓为“舞雩”也。

对“舞雩”的解释本自《周礼·春官》:“司巫,掌群巫之政令,若国大旱,则帅巫而舞雩。”皇侃引礼解经,“风乎舞雩”不是简单的春游行为,而是内蕴着对周礼制度中司巫之职的模仿。


皇侃疏证“咏而归”云:


浴竟凉罢,日光既稍晩,于是朋友咏歌先王之道,归还孔子之门也。

“咏”亦不是单纯的歌咏,而是“咏歌先王之道”,曾点之志的政教维度显露无疑。皇侃对“吾与点也”章的疏证,正塑造了志在政教而又知时通变的孔子形象。


《杏坛讲学》(局部),孔维克(孔子后裔) 绘,1994年.jpeg


 《杏坛讲学图》(局部),孔维克 绘

皇侃对孔子圣人形象的塑造,以“颓周”的衰世书写为背景,以德位合一的圣王和周礼制度为底色,而“体无”“同物”等六朝玄学语词则如一把楔子,联结起“圣王”和“圣师”两种圣人面向。孔子不得为德位合一的圣王而制礼作乐,故以“隐圣同凡”之姿潜身于颓周衰世,以师儒之学传授先王之道,等待天时机运,以重新施行政教、恢复周礼。这既不同于今文经学主张的在衰世另立一王新法、施行革命的素王形象,亦不同于玄学塑造的隐逸山林、与鸟兽同群的方外圣人,而是以古文经学“述而不作”的圣人观为基础,融合玄学色彩,形成“为教不一”的圣人形象。《义疏》中的孔子以传授先王之道、五经六籍的方式教化弟子,始终保持着出仕为政的姿态。皇侃对孔子政教之志的坚守保存了汉人旧意,对孔子教化行迹和“体无”“同物”形象的塑造又启宋儒之先河,  在《论语》解释史上有承前启后的深刻意义,也隐约透露出六朝士人对时风和士人生活方式的自我体认。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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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悠扬,湖北襄阳人,清华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主要研究领域为中国哲学、经学、中国近现代思想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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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吴俊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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