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研究

新刊首发|柯小刚:《庄子·应帝王》义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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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于《古典学研究》2025年第1期(总第4期),注释从略,感兴趣的读者可查阅原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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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帝王”题名之义,很可能在开篇头两个寓言中就已经有所暗示。第一个寓言开头曰,“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但蒲衣子恰以之而告啮缺曰:“而乃今知之乎?有虞氏不及泰氏。”可见,王倪之“不知”是知识意义上的无知,但恰因此而是“泰氏”之知,即知道之知。知道之知如“泰氏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其知情信”(《庄子·应帝王》), 因而是一种“应”,是无思无为而感通天下之故(《周易·系辞上》)的应机之知、感物之知、得物之实情而能通达大道之信的知。知道之知应机感物,“有情有信”(《庄子·大宗师》),不害物之整全,不以物为对象,故在知识层面表现为无知,但恰以此无知而保全其为一种“应”的能力。“应帝王”之“应”,已揭橥于开篇矣。

第二个寓言中的“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则是对“帝王”之义的反思。帝者谛也,本来是圣人应天感物之道的承载者,但后来被盗用为“以己出经式义度”的独裁者之名。王者往也,天下往归曰王,而庄子所在的战国时代,王者之名已被盗用,成为“以己出经式义度”的专制暴君之名。由此可见,庄子极富预见性。后来在战国纷争中一统天下的秦始皇成为帝王古义的终结者,使人彻底忘记了帝、王之本义。与之伴随发生的是,天下之义从此淹没无闻,“应”或“在宥”或“无为”的配天之道亦将彻底让位于“以己出经式义度”的统治术。在战争机器、统治机器般的国家形态纷纷崛起之际,《应帝王》的书写可谓一场及时应对新帝王时代的批判行动,以及至今仍然富有现实意义的批判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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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像,(元)华祖立 绘

王倪:天倪与人倪,乃至鱼鲵


《应帝王》开篇寓言“啮缺问于王倪,四问而四不知”,具体问的什么,这里一付阙如。但在《齐物论》里,却早已出现过一次啮缺四问王倪而王倪四不知。那四个问题分别是:“子知物之所同是乎?”“子知子之所不知邪?”“然则物无知邪?”“子不知利害,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这四个问题都是人我之间、物我之间的问题,也就是关于“倪”或“之间”的问题。所谓“齐物论”之所以齐的关键,就在“倪”,即就在啮缺四问王倪之后,长梧子对瞿鹊子说的“和之以天倪”。


倪是端倪、种子,也是边缘、分际。这两个意思在《寓言》篇首章的结尾合在了一起:

万物皆种也,以不同形相禅,始卒若环,莫得其伦,是谓天均。天均者,天倪也。


“万物皆种”即万物皆倪。倪从人从兒。兒即人种。婴儿之象与种子发芽之象,都是“倪”象。陆象山(1139—1193)云“能生之物,莫不萌芽”,可谓“万物皆种”之注脚。“天均者,天倪也”是《寓言》首章的结论,更是对《齐物论》全篇要义的重言回照。整个《寓言》首章都是对《齐物论》的精简重述,而最后的这句话更是精要。如果说《齐物论》讲的就是天倪,那么《应帝王》所言就是人倪。天倪所以齐物,人倪所以齐政。天倪则“未始有物”“未始有封”“未始有是非”(《齐物论》),人倪则“未始入于非人”。如此,则是“泰氏”之“王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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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华真经》书影
(晋)郭象注,(清)黄丕烈 原藏,法国国家图书馆藏宋刻本

《应帝王》开篇寓言中“未始入于非人”之义,王船山(1619—1692)《庄子解》全从《齐物论》出发:



见我为我而人非我,则见人非我而我非人。我者为是,人者为非,则以我之是,治人之非,怀挟仁义以要天下,唯此非人之一见为之畛封而成八德。不入于畛域以立人我是非,则民自安其民,上自安其上,泰然梦觉,与物相忘,如牛马之于人,无相与也,乃知其实之民情而为德也真矣。



“无相与”如果是了不相干,必将取消“应”,使人民与在上者相互隔绝,使帝王不应。当然,如果“藏仁以要人”(《应帝王》),乃至“以己出经式义度”,则同样会取消“应”,只不过这是从另一面即从“知”的一面来取消“应”。相反,了不相干则是从“不知”的一面取消“应”。片面的“知”与“不知”都会取消“应”,这在《齐物论》啮缺问王倪的头两个问题中早已有所暗示。“子知物之所同是乎”是从知的一面问,“子知子之所不知邪”是从不知的一面问,而王倪一律答以“吾恶乎知之?”不知不知知,亦不知不知。不知之应保护了“应”本身。

所以,船山这里所谓“无相与”并非了不相干,而是“相与于无相与”或“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庄子·大宗师》)。在《大宗师》中,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毕竟相与为友,只不过他们的相与方式是无相与。鱼“相忘于江湖”,不必“相濡以沫”,是因为水在它们之间无所不在——如此无所不在,以至于无人注意到也无从注意到其存在。这里相忘的只是对象化的他者和对象化的人我关系,而不是唯我无他,更不是取消人我之间。鱼与鱼之间,有水存焉,故相忘于同游;人与人之间,有道存焉,故“相与于无相与”。


如果以“天倪”或“王倪”的命名之义来言说,“鱼相忘乎江湖”可谓“鱼倪”。此义最形象的表述莫过于汉乐府诗《江南》中的诗句:




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东西南北的复沓叠出之所以不令人厌烦,是因为这里的四方并非现成,而是在环游中时时生成的方所,或者说是圆画出的方、时间给出的空间。鱼之浮游,只是“鱼戏莲叶间”而已,本无东西南北。一切方所都只是在“之间的浮游”中应机而生的随游所在而已。鱼之游东乎?鱼不知也,游而应乎东而已。鱼之游西乎?鱼不知也,游而应乎西而已。鱼之游南乎?鱼不知也,游而应乎南而已。鱼之游北乎?鱼不知也,游而应乎北而已。四问而四不知,故四方皆应。游也,应也,忘也,非知也。

东西南北生乎莲叶之间,空间生乎浮游之时间,正如“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皆以时间为名而生出南北方位。“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正如“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而犹在“莲叶间”。至于“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则南为南矣,北为北矣,各自为方而不通,方伯僭王而不应乎中,于是乎“之间”不存而鱼困,“道术将为天下裂”(《庄子·天下》)而人穷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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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鱼戏莲》,吴作人 绘




在“之间的浮游”中应机而生的空间中,东西南北并不是两对相反的固定方位,而是在“鱼戏莲叶间”的浮游中“和之以天倪”的“鲵桓之审为渊”或“中央之帝为浑沌”,本无固定方所畛域,而是随游随应、随应随生、随生随化的东西南北。如此,则方所畛域之分泯然消融,无南北,无东西,游而已矣。虽然,东则东之,西则西之,南则南之,北则北之,莫不随方应感,随游定位,无往不在田田莲叶之间而已。于是,大至南北海之间,小至荷叶之间,皆“之间”之应也,天倪之和也。天之为倪,和以齐物;鱼之为鲵,盘桓以为渊;王之为倪,四问四不知以应帝王,皆“中央之帝为浑沌”之象也。相比之下,“啮缺”则正是倏忽凿窍之象矣。



二 日中始的统治与天下的无名


《应帝王》第二个寓言是“肩吾见狂接舆”而谈及“日中始”的统治术。“肩吾”与“接舆”的命名之义似乎正相反对。“肩吾”是肩负自我、以我为累之象,“接舆”则是车马连接、运化不息之象。楚狂接舆本名陆通,“通”亦此象。在《逍遥游》“肩吾问于连叔”寓言中,连叔为接舆之言张目,“连叔”之“连”正同“接舆”之“接”,亦运化连接之意也。无论在《逍遥游》还是在《应帝王》中,肩吾都是以自我之小测度天下之大,而接舆则是天运自化之象。
肩吾之师“日中始”的命名之义,正与其所主张的政见相合。日中始告肩吾曰,“君人者以己出经式义度,人孰敢不听而化诸!”这几乎是对法家监控治国思想的概括。古来以谛听天命、修德配天为内涵的“帝王”古义,正是在法家思想的唆使下被盗用和异化为暴力专制君主的概念。暴力专制欲求掌控一切,掌控一切的前提是监视一切,监视一切的条件则是照亮一切、无所不知,不允许“倪”或居间之物、边缘模糊之物的生长,也就是说不允许“王倪”的存在。王倪“四问而四不知”正与“日中始”的无所不照、无所不知、无所不控相反对。

与“日中始”相反,夏之建寅、商之建丑,尤其周之建子,其实可谓“夜中始”。子时长夜未央,而一阳来复,端倪已生,“以恬养知”(《庄子·缮性》),阳虽未显而可自生矣,知虽未明而得养矣。相比之下,“日中始”虽貌似强大、掌控一切而实如姤卦之阳消阴长、外强中干而已;“夜中始”则自见端倪、养其端倪,阳虽微弱而能自生,“苟得其养,无物不长”(《孟子·告子上》),必将自生自强而至于至大至刚、充塞于天地之间而已矣。养心之倪,乃见王道之倪。庄学无异于孟子,一出于六经之本,可知矣。


一阳来复之子夜或冬至,正如“以恬养知”之“恬”、“四问而四不知”之“不知”、“壶子”之“壶”,都是“中央之帝为浑沌”的不同取象。狂接舆评日中始“其于治天下也,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亦与《应帝王》结尾的浑沌凿窍寓言相通。水不可凿,正如浑沌不可凿。浑沌不必凿而内自通达、窍无不在,正如水不必凿而无往不流、无处不通。倏忽所见之窍,只是日光所照之局部小孔,而不是天地之间浑然夜色中的阳气来复,也不是静水流深中不必凿窍而无不通达的无窍之窍。水不必凿窍也不能凿窍,故其面目浑然一体,正是中央浑沌之帝取象的本原。


“鸟高飞以避矰弋之害,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以避熏凿之患”,亦此象也。鸟巢,倏忽之窍也,能安居蔽体而适足以招矰弋之害;高飞非无窍也,乃入乎天空之大窍也。“鼷鼠深穴乎神丘之下”,亦凿窍而居也,而能“避熏凿之患”者,以其深凿而融入大地自身的“大块噫气”(《齐物论》),而视人类之穿凿为无物矣。


“肩吾见狂接舆”之后,是第三个寓言:“天根游于殷阳,至蓼水之上”而遇无名人,向无名人请教天下之治的问题。“天根”命名之义,船山云,“据天以为根,故曰鄙”。根宜深藏默识,而问为天下者,犹浑沌凿窍、恬不养知而欲知也。至于“殷阳”,则盛阳也,《说文》云“作乐之盛称殷”;“蓼水”则寥寞无为之乡也。自盛阳之地,至于寥寞之乡,乃遇无名人。


但“无名人”者,何谓也?人无不有名,家无不有姓,国无不有号,而天下永远无名。“周天下”不过以周受天命而照看天下,非以天下为周也。周为诸侯时,周为国号;周有天下时,周仍然不过是国之号。商周革命,革的是天命,不是国命。无论天命在商还是在周,皆不改商自为商、周自为周,区别只在于照看天下之命托乎商国还是托乎周国。天命在商,则商国有天下之任;天命在周,则周国有天下之任。而无论商有天下还是周有天下,天下本身永远保持为无名。


“天下”如“道”,根本就不是一个名词,而只是一个摹状词,或者一个取象而已,所以无法命名。道无法命名,只能取道路之象以勉强示之;天下无名,只能笼统摹状,曰普天之下以勉强示之。《庄子》开篇《逍遥游》即有天下之象,乃是大鹏自天视下所见之象:“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苍天之下,万物气化而相互通达,浑沌一气而各成其形,正是“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礼记·中庸》)的天下之象。至于最后一篇,则题名《天下》,更表明《庄子》全书主旨正在天下。主旨在道,此不待言。而道之于人类生活的政治意义,正在天下。也许可以说庄子不关心政治意义上的政治,但不能说他不关心道之于人类生活意义上的政治。这个意义上的政治就是无名人的无名之道和无名的天下。保持天下的无名,就是保持政治的道性。无名人的天下关怀,应帝王的政治理想,一在于斯乎,一在于斯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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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鲲鹏展翅》,钱行健 绘,1978年




无名人之所为,无不在无名之域。无名人之“方将与造物者为人”,意谓回到为人之初尚且无名之时。“方将”只是一时而已,而此一时可能已过一生。至于其“厌则又乘夫莽眇之鸟,以出六极之外”,则是一生倏忽而过,无异于一时厌足则离,复归身后的无名。“而游乎无何有之乡,以处圹埌之野”者,无名之乡、无名之野也。“游心于淡,合气于漠”者,游心于无名之乡,淡而无厌,散而能合也。“合气”如浑沌之未凿、壶子之“未始出吾宗”也,而“漠”则散淡无极、气化无朕,如浑沌之无窍而无所不通、壶子之无相而无所不示也。“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即无容私名之标识自身、居有自性也。无名人,即无私人也,天下之人也,“大道之行,天下为公”(《礼记·礼运》)者也。



三 阴阳之间的环中道枢



《应帝王》第四个寓言是“阳子居见老聃”而问明王之义。“阳子居”命名之意,欲居于阳明而去阴暗之谓也。故阳子居之“明王”,欲以光明照耀世界、以知识统治万物之王也。老聃所谓“明王”则不然。老聃之明王“立乎不测”,即立乎阴阳之间者也。《系辞上》云,“阴阳不测之谓神”。不测是阴阳生物之不测。生物之所以不测,是因为阴阳之生物只是氤氲化醇,使物自生而已,并不是算计和控制的结果。


物生乎阴阳之间、氤氲之际、有无之倪,故能形而上则道之、形而下则器之(“道”“器”皆为动词),上下之间并无芥蒂,有无之际略无隔阂,故能“化而裁之谓之变,推而行之谓之通,举而错之天下之民谓之事业”(《系辞上》)。凡此上下道器、化裁变通,皆明王之“立乎不测”也,故“明王之治,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贷万物而民弗恃。有莫举名,使物自喜”。明王之所为不过无为之为,明王之治乃不治之治,明王之明不过使物自明其明,明王之功在使物自得其得。


明王之明,正是《齐物论》“莫若以明”之明。“以明”即各因其明而明之,而非以我之见而明之。以我明之,是以我观物;以明明之,则是以物观物。以我观物,必“劳形怵心”而物不胜察,愈照之而物愈昧,愈知之而物愈隐,愈治之而物愈乱;以物观物,则物自喜而自得,不齐而自齐,不劳“向疾强梁”而自治,不劳“物彻疏明”而自明,不劳“学道不倦”而自显矣。故明王之明,在使物自生自明;明王之所以王,在使物自得自喜。所以,明王也是一个无名人,“有莫举名”,“民无得而称焉”(《论语·泰伯》)。


明王之明中有不明,正如王倪之不知中有知。明王之明、王倪之不知,都是在知与不知、明与不明之间的“倪”中,为“似丧其耦”的“环中”之明、“道枢”之知(《齐物论》)。此意于《齐物论》结尾的庄周梦蝶寓言中曾有最生动的喻示。“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是问题之所在,但也正是答案之所在。该问题并不是要确定哪个是真实主体、哪个是梦中幻象,而是要借此进入周与蝴蝶相因以明的“道枢”“环中”。周与蝴蝶互为对偶、互为彼是,而只有“彼是莫得其偶”乃入“道枢”。“道枢”之“枢”并非名词,而是动词,意谓在对偶双方之间往复回转,即“枢始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在梦蝶寓言中,梦本身就是这样的“枢”,使周与蝴蝶之间可以“得其环中,以应无穷”。即使进入周之梦为蝴蝶梦为周,或蝴蝶之梦为周梦为蝴蝶的无穷嵌套之中,亦无妨周与蝴蝶之间既能相与物化(通),又能各明其分(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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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周梦蝶》

(明) 沈周  绘,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一如《齐物论》中的梦蝶之梦,《应帝王》中的中央浑沌之帝、壶子、王倪等形象也都是能应无穷的“环中”、能运万物的“道枢”之象。明王之明如果是“以明”之明,即各因物之自明而明之之明,则明王亦如中央浑沌之帝,亦是“道枢”“环中”之象矣。由是,则明王“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即“环中”虚己以应无穷也,“化贷万物而民弗恃”即“道枢”天下而解耦人我矣。如此,则“应帝王”之“应”正是“环中”应物之应,“帝王”则是“环中”虚己之中央。


此意犹见于接下来的第五个寓言,即季咸在列子的引荐下四相壶子的故事。“季咸”命名之义,咸者感也,季者末也,故“季咸”意谓感之末者也。日中始“以己出经式义度”而监控人民,亦以感知为治国基础,但其所感不过耳目,所服不过手足,未曾入心,故亦属“季咸”或感之末者。阳子居之明王,亦在此列。
季咸相壶子,本欲对壶子的生命进行一番算计,但无法捕捉到其算计对象,即无法对壶子进行对象化观审,所以终告失败。在生命算计的知识权力关系中,算计者妄图超越自己的自然局限,把自己变成凌驾于普通人之上的理性主体;同时,算计者只有把算计对象物化为非人,才能实施其算计。这是一种双重的异化。非惟被算者,而且算计者本身,都被异化为非人的存在。这两种异化相辅相成,共同构成知识权力-生命操控政治的前提。但此前提不可能完全实现,因为人之为人不可能完全脱离自然而成为纯粹理性主体,也不可能被异化为纯然工具性的物质和机器。一旦面对真正鲜活的生命和充满可能的人类主体,一切生命知识的权力图谋都将失败。
季咸的生命知识之所以在壶子面前接连失败,是因为壶子回到了“立乎不测”的生命本源,从而有效地抵御了知识权力对自己的异化和计算。生命本源何在?在“一阴一阳之谓道”“生生之谓易”“阴阳不测之谓神”(《系辞上》)。列子之所以会落入季咸的生命算术,是因为他有文无实、有雌无雄,脱离了生生之易的本源,使自己的生命片面化、扁平化,成为生命算计的对象化客体。壶子则反之,通过四次无相之相的示相,有效逃离了生命算计的权力摄取,且为列子做了一次生动的现场教学。壶子四示而四无相,正如王倪四问而四不知,都是阴阳之际、有无之间的生命工夫。只有生命的工夫才能超越生命政治的算计,唯有道的政治才能突破知识权力的操控。
壶子的生命工夫通过四戏季咸的情节展开为四个层面:首先是“杜德机”的“地文”,也就是坤;其次是“善者机”的“天壤”,也就是乾;第三层是动静之间的“衡气机”,亦即乾坤并建、阴阳中和的“鲵桓之审为渊”。相比之下,“地文”即“止水之审为渊”,“天壤”即“流水之审为渊”。“渊有九名,此处三焉”,可见三渊只是一渊,“鲵桓”之“鲵”中已经蕴含了乾坤之端、动静之倪。第三层已经包含了前两层。鲵鱼盘桓于渊,正是环中王倪之象,亦即应帝王之象。最后一层则是“不知其谁何”的“未始出吾宗”,终归于无名。如果说壶子相当于“无名人”,那么季咸就是“天根”。生命算计就是妄图抓住天根,但壶子的“未始出吾宗”却使季咸无根可抓,“不知其谁何”则连算计对象都把捉不到。

从“地文”开始,这表明壶子的文化渊源很可能是殷商《归藏》传统,以坤为首。实际上,《周易》乾卦“初九潜龙勿用”也可能是《归藏》首坤的遗迹。总之,壶子从“杜德机”的“地文”开始,是深入到商周两代之《易》的共同源头,以达成自我生命的终极回归。不过,这个生机之杜绝并非死寂,而是不可执定的寂静,即“不正”之“不震”。林鬳斋(1193—?)以为壶子“萌乎不震不正”之“不正”意为“不可指定言”,“此‘不正’字便与孟子‘必有事焉而勿正’同”,是很有启发的比较。养气与尽心工夫须时时用功,无须臾之懈怠,但同时又不宜执定为对象化客体而对之刻意用力,不宜专门化和主题化,正如壶子之“不正”亦使季咸无法执之为算计的对象。


“天壤”之为“善者机”,正如《系辞上》所谓“继之者善也”之“善”,说的是“一阴一阳”之间须臾不息的天道运化。《易》曰“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正谓此也。“自强”并非与人竞争的“强者之强”,而是象文王那样“纯亦不已”的自强之强。 “天壤”之动,亦不过天机自发而已,无一毫与人争竞之强,无一点发乎胸臆之私。所以,“天壤”之动恰恰是“机发于踵”,源出于紧贴大地的脚踵。由此可见,“天壤”发机之动与“地文”未发之静,原本只是一个即动即静、生天生地的道,而这正是壶子示相的第三层“鲵桓之审为渊”所要道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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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易·系辞》(部分)

朱熹 书,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鲵桓”即大鱼盘桓、首尾相接之象。首尾相接,即首尾之别消融于前后相续之际、终始端倪之中。倪元璐(1594—1644)曾以此象解乾卦之“用九见群龙无首”:




首尾无端,终则又始,乾乾惕惕,莫知所底,安得息乎?莫强于龙见无首,故知不息也。文王曰元亨利贞。元亨利者,自强也;贞者,不息也。


通常意见认为“群龙无首”是乾之退隐,但倪元璐恰恰从中见到乾之所以自强不息的本原。《庄子·应帝王》的鲵桓之渊和中央浑沌之帝,皆有此象。“自强”之“自”见乎盘桓和浑沌的自转,“不息”见乎其自转之终始相续、圆转无穷。


如果说鲵桓之渊是地文和天壤的合一,那么“未始出吾宗”则是鲵桓之渊的同出而异名。地文是未发之机,天壤是已发之机,鲵桓之渊则是已发未发之衡,“未始出吾宗”则是已发未发之倪。衡则已发而犹未发,倪则未发而犹已发,故虽“未始出吾宗”而能与物委蛇,“不知其谁何”而能应物而动、因物而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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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鲵桓之渊”,无竟寓 书

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不只是归家,而且是归向“未始学”之浑沌无知。“为其妻爨”,雌雄之谓也,一阴一阳之谓也;“食豕如食人”,无名人之谓也;“纷而封哉”,纷动而封藏;“一以是终”,终而如始,永未终也。古人逝矣,其道微矣,而行者代不绝人。《诗经·绿衣》云,“我思古人,实获我心”,此之谓也。

四 浑沌之死与天下的重建



在《应帝王》最著名的两个寓言即壶子寓言和最后的浑沌寓言之间,有一段议论文字,也是唯一不以寓言出之的文字。“应帝王”篇名中的“应”字也至此方才出现:

无为名尸,无为谋府,无为事任,无为知主。体尽无穷,而游无朕。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亦虚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



“名尸”之“尸”、“谋府”之“府”、“事任”之“任”、“知主”之“主”,皆《齐物论》南郭子綦“今者吾丧我”之“我”。丧我之后,自有吾存,是则“体尽无穷,而游无朕”者也。在这里,体是游之体,游是体之游,体本无名,游本无主,本体和行动浑然一体,不可区分。如此,乃“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


“所受乎天”者,性也,体也,尽之则“无见得”也。“无见得”者,“万物皆备于我,反身而诚”(《孟子·尽心上》),则见物无非我,见得不以为得也。开篇“啮缺问于王倪”寓言中的泰氏“未始入于非人”亦此意也。以物为非人,则物非物,不过是人之对象而已。以我对物,物乃非人而为人之对象而已。“今者吾丧我”而齐物,然后可以为“泰氏”而泰然任物,“未始入于非人”,“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矣。


所以,接下来的“亦虚而已”恰恰是充实,只不过所充之实并不是从外面“见得”而入内的事物,而是“尽其所受乎天”的本体之充、自性之实。本体之充非以外物内填,而是“尽”的结果。“尽”首先是清除,是“丧我”,是对我之为我的生命本质的纯化;同时,这又恰恰意味着越来越充实的气之内充、心之自觉、生命之丰富。“尽”是减法,同时也是减法中发生的加法。“尽”是清空,同时也是清空中发生的充满。“尽”是无余,同时也是无余之后带来的有余。“尽”是纯化,也是纯化带来的丰富。“尽”带来一个充满的虚空,至大至刚而虚以待物,无所藏而无尽藏,然后可以“应而不藏”,“胜物而不伤”。
唯道能集虚,唯虚能充实,唯实能如镜面之反射,物各付物,不将不迎,不拒不藏。不拒是来者皆照,不藏是照皆反射。至人之所以能“用心若镜”,是因为其心充实,就像充气的皮球,物触之则弹,不能破入。而心之所以能充实,恰恰是因为心能自我清空,然后能集义生气,以道集虚。内心集虚而实,外物乃能应之而不藏,胜之而不伤。内能虚之而后实,外乃有之而后无。
内虚之而后实,壶子之“未始出吾宗”也;外有之而后无,列子之辞师而归家也。列子经季咸而知壶子之后,并非更加紧密地追随在老师身边,而是辞别师傅,回到家里,“三年不出,为其妻爨”。唯知师乃辞师,唯辞师乃归宗师。宗师非外,自性而已。故“体尽无穷”“尽其所受乎天”皆“尽”也。唯尽至性,唯性归宗,然后乃有“用心若镜”“应而不藏”之用也。
《易·系辞上》云,“显诸仁,藏诸用”,亦此之谓也。“尽其所受乎天而无见得”,内自见其性也,故不见外得也。内自见其性,则“显诸仁”也。显者,自显也,非显外也。“藏诸用”则恰是“应而不藏”。“应而不藏”是应物而已,不藏之于内,而应物即性体之用。故“藏诸用”即藏诸应而不藏诸藏。《大宗师》所谓“藏天下于天下”,即藏于不藏之地,犹庖丁藏刀于用中,皆以“藏诸用”而得“应而不藏”也。
《大宗师》仅有“吾师乎”之叹,全篇未见“宗”字。《大宗师》之“宗”要到《应帝王》的“未始出吾宗”才出场。当列子恰以离开壶子而入壶或恰以辞师而归宗,“大宗师”之所以“大”,乃见诸“应帝王”之何以“应”中矣。于是有《应帝王》最后的寓言:

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


列子入壶,而中央浑沌之帝出壶。列子辞师,而倏忽欲为浑沌之师。浑沌即壶象,凿窍即给浑沌打开出口,而倏忽凿窍行动的本质其实就是欲为浑沌之师。本来浑沌只是宗,无意为师,此时物皆浑然相应,如鱼之“相忘于江湖”。此时,“倏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无心之遇而已;“浑沌待之甚善”,无意之善而已。等到倏忽欲为浑沌之师,为之凿窍,教之聪明,然后师出而宗死矣。“大宗师”所谓宗与师之张力,至此见矣;“大宗师”之何所大,“应帝王”之何以应,亦至此见矣。“倏与忽谋报浑沌之德”,谋也,非遇也;“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视听也,非心感也。心自有窍,浑沌自能应。浑沌“待之甚善”,非不能待客也,非不能应物也,而倏忽不知其窍,不感其应,乃欲为之凿窍,于是“七日而浑沌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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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绘图本《山海经》中的帝江(浑沌)像



倏忽一如浑沌,亦为连绵词,本不可分拆,而寓言叙述之始就已经分开:“南海之帝为倏,北海之帝为忽。”实际上,浑沌和倏忽可能并非二物,只不过倏忽是浑沌之二,而浑沌则是倏忽之一。两者可能自始就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关系,犹如“易有太极,是生两仪”(《系辞上》)之“是生”,既是太极生两仪,也是太极本身即两仪。太极之外并无两仪,两仪之外亦无太极。太极与两仪并非二物,也并非两个阶段,但又毕竟有分。这就像《逍遥游》开篇的鲲鹏寓言,其第一次讲述中有鱼鸟之化,而第三次讲述中却只有并列的“有鱼焉”“有鸟焉”。鲲鹏是一还是二?可能既是一也是二。又如《齐物论》结尾的庄周梦蝶,一方面是“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同时却也正是“此之谓物化”。《应帝王》之浑沌、倏忽,亦犹是矣。
倏忽是浑沌之分而为二,浑沌是倏忽之合而为一,两者本无先后,但自先天观之,浑沌之合一自然先于倏忽之二分;而自后天观之,则所闻所见已是区分的世界,故浑沌之合一须自倏忽之二分返回乃得。所谓先天后天,并不是时间内部的先后,而是时间之内的先后皆为后天,时间之先的无所谓先后乃为先天。当然,“时间之先”或时间开始之前的时间这类表述只是权说,因为人类的语言只是时间发生之后的语言,一旦想追溯时间之前,就必然导致“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式的无穷吊诡(《齐物论》)。
倏忽本身就是时间性,或者说就是事物之所以发生的自我差异化运动。倏忽之间,时间有间了,事情就发生了。正如《易》卦所示,时间有间,即时间自过去而现在而未来,则空间也就随之而有间,即自初而中而上,于是就有了爻与爻之间的时位之差,包括时间之间和空间之间。倏忽就是之间,而浑沌则是之间的原初统一性。倏忽之间,初爻就到了二爻三爻……以至于上爻;倏忽之间,上爻就回到了初爻,只不过成了另一个卦。从一卦到另一卦,也是倏忽之间的发生。

为什么《逍遥游》开篇的南冥北冥之分,亦如《应帝王》结尾寓言的南海之帝、北海之帝的区别,都是已然陈列于斯的分裂?因为世界之发生,已然如此;人之所见,已然如此。庄子寓言的写作,首先面临的就是这个已然如此的世界。只不过,庄子寓言的写作不是为了确证这个已然,而是为了追溯其所以然,因为已然这般的世界充满问题,而所以然的追溯则蕴含着索解问题的可能。



所以,当我们把《应帝王》最后的浑沌之死和《逍遥游》开篇的鲲鹏寓言放到一起,立刻就会发现,内七篇那个声势浩大的开头并不是出于戏剧性效果的营造,而是来自内七篇结尾的沉重而巨大的问题意识。浑沌之死有多么沉重,鲲鹏之化就有多么磅礴。浑沌之死有多么绝望,鲲鹏之化就有多么生气勃勃。鲲是昆仑的一半,亦即浑沌整全的缺失状态,因为昆仑即混沌、浑沦、浑沌、囫囵,不过是同一连绵词的不同写法。鲲化为鹏,即缺失朝向整全而复归浑沦的努力,因为鹏有双翼,象朋比而两全之意。至于鹏之飞举图南,则是重新连接南北、重生浑沌的努力。此意亦可见诸“天池”所在之方的吊诡。通常人们只以天池为南冥,但实际上,天池之位并不固在南方。“南冥者,天池也”只是在鲲鹏寓言的第一重讲述之结尾,但在鲲鹏寓言的第三重讲述开头却说:“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可见鹏飞之所向,并非南北之一方,或者说图南并非为了一方之南,而是为了天池之远、天池之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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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溟图》(局部)

(明)周臣 绘,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艺术博物馆 藏


天池如浑沌,实涵南北,正如倏忽相遇于中央,而浑沌“待之甚善”。浑沌之善,合南北之善也;鹏飞之南,浑天之南也。鲲鹏寓言的三次重述,皆未言及鹏之飞抵,仿佛大鹏永远浮游于天地之际、南北之间,未曾止息。唯一谈及鹏飞中途之所见,只在第二次讲述的中间,也就是全部三次讲述的中间位置谈及:“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这也许正是中央浑沌之帝的显象,即南北之间的大地生息,亦即天下之为天下的显象——无论就其字面含义的高天之下,还是就其政教含义的王道天下,莫不生动显象于斯矣。


因此,当内七篇以浑沌之死结束的时候,猛然回首,方才发觉开头的鲲鹏寓言正是结尾的后续。浑沌死后怎么办?这是《应帝王》结尾的遗留问题,也是《逍遥游》开头的前设问题。倏忽的分裂及其对中央浑沌之帝的伤害,如何在鲲鹏之变和鹏鸟的南飞中修复和重生,构成《逍遥游》的潜在问题意识,也是整部《庄子》的根本问题意识。实际上,可谓全书序言的最后一篇《天下》所面对的“道术将为天下裂”,亦在此问题意识之中。内七篇开头和结尾的三个连绵词“逍遥”“浑沌”和“倏忽”,加上全书最后篇名的“天下”,构成全书基本思路的关键词。“天下”虽不是连绵词那样的恍惚之象,但也不是象有号之国、有姓之家、有名之人那样的确指名词。“天下”并没有命名什么,因为它并不确指什么。“天下”只是摹状天空之下的气化生息、万类繁衍。所以,国曰治,而天下曰平。治的前提是物之对象化,而“平天下”之“平”则如“齐物论”之“齐”,是以不齐齐之,是“吹万不同而使其自己也”(《齐物论》)。“天下”是一切对象化事物的反面,所以“闻在宥天下,不闻治天下也”(《庄子·在宥》)。
浑沌死后怎么办?《天地》篇的黄帝遗珠寓言可视为对此问题的回答,因此亦可视为《应帝王》浑沌寓言的续篇: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喫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玄珠即浑沌,因为珠有整全浑沦之象,而玄则意谓不可把捉的非对象性、非知识性。所以,“遗其玄珠”的寓意正相当于浑沌之死。昆仑亦浑沌,昆仑之丘则相当于浑沌死后的物化遗迹。登乎昆仑之丘而思浑沌,正如《诗经·黍离》之过旧都废墟而思宗周。黄帝亦如昆仑,也是浑沌死后的遗留之象,只不过昆仑是物化之遗,黄帝则是人化之遗。五行之义,黄色居中,故黄帝亦如浑沌,也是中央之帝;只不过浑沌是先天中央之帝,黄帝是后天中央之帝。黄帝出现在《庄子》书中,其基本寓意可能就在回应浑沌死后怎么办的问题。黄帝若能在人间找回其原属中央浑沌之帝的本义,天下就能找到赖以“建极”的昆仑。

于是回到《应帝王》开篇的王倪之“四问而四不知”。就在黄帝遗珠寓言之后,《天地》篇紧接着就谈到尧师四子的许由、啮缺、王倪、被衣。这四子也许就是《齐物论》中尧见四子于藐姑射之山的四子,以及《应帝王》开篇的啮缺、王倪、蒲衣子。


黄帝寻珠也先后找了四个人:知、离朱、喫诟、象罔,前三者之“索”都失败了,唯象罔“得”之。“索”是索求,是以对象化的搜索监察来实施驱迫性的搜捕索求。“得”则从“彳”,本义“行有所得也”(《说文解字》),故庄子言道曰得,如“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之类(《大宗师》),或如孟子所谓“禹之行水也,行其所无事也;如智者亦行其所无事,则智亦大矣”(《孟子·离娄下》),是得道之大智,非穿凿之小智也。索珠之知正是穿凿小智,如孟子云“所恶于智者,为其凿也”(《离娄下》)。离朱是眼窍之明视,喫诟是口窍之雄辩,也都是凿窍之知。而玄珠幽玄而浑沦,知识之则凿窍而亡,眼视之则凿窍而亡,口辩之则凿窍而亡,益增其亡矣,何足以得之乎?


至于象罔,吕惠卿云:




象则非无,罔则非有;非有则不皦,非无则不昧;不皦不昧,此玄珠之所以得也。



玄珠如道,恍兮惚兮,浑浑沌沌,本在有无之间,故寻珠行动亦须睨而视之、倪而求之,把寻找行动本身做成有无之间的玄珠之象,才有可能与玄珠相应,感而来之,不期而遇之。如以知识、监察、雄辩强之,则索之愈急而失之愈远矣。索之者必执之,然而玄珠何执乎?执有则丧其无,得珠而已,不得其玄,则凡珠而已;执无则丧其有,玄则玄矣,其于珠乎何有?故玄珠之求,须如壶子之“萌乎不震不正”,或如孟子养气之“必有事焉而勿正”(《孟子·公孙丑上》),然后可与玄珠颉颃,相感相应,“与之虚而委蛇”而无不得之矣。得者,相得也,如鱼之“相忘于江湖”也。《诗经·裳裳者华》云:“左之左之,君子宜之;右之右之,君子有之;维其有之,是以似之。”似之而非是之,有之而不执之,亦象罔得珠之谓也。


故玄珠者,帝王之应也,王道之倪也。黄帝遗其玄珠即浑沌之死也;而黄帝使象罔乃得之,则中央浑沌之帝再生于后天之黄帝也,亦道术既裂之后的天下重新生成于昆仑建极之中国也。由是观之,则《应帝王》之义,亦将有补于今日中国之应世界而重建天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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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庄子·应帝王》

(明)文徵明 书,台北故宫博物院 藏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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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刚,字如之,号无竟寓。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毕业,现任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曾访学于德国耶拿大学、英国华威大学、美国圣母大学。著有《海德格尔与黑格尔时间思想比较研究》(2004年)、《在兹:错位中的天命发生》(2007年)、《思想的起兴》(2007年)、《道学导论(外篇)》(2010年)、《古典文教的现代新命》(2012年)、《心术与笔法:虞世南笔髓论注及书画讲稿》(2016年)、《生命的默化:当代社会的古典教育》(2017年)、《时间、存在与精神》(2019年)、《诗之为诗:诗经大义发微卷一》(2020年)、《唐诗道》(即出),编有《儒学与古典学评论(第一辑)》(2012年)、《诗经、诗教与中西古典诗学》(2016年),译有《黑格尔:之前与之后》(2005年)、《尼各马可伦理学义疏》(2011年)等,发表论文百余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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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 辑|刘瀚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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