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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这整张唱碟沉湎于忧伤里。你渐渐意识到,有那么一种可能的情形他回避没唱。没有一首歌里表达过愤怒。有深深的伤害,但没有由此引发的愤怒。有无奈,有渴望,还有一线希望。每一首歌都沐浴在爱河里。


保罗·凯利作 潘泓译
向他国出口它的通俗文化,是美国人最有所成就的业绩之一。自默片时代以来,澳大利亚对美国通俗文化就一向是心甘情愿地领受消费的。上世纪五十年代美国摇摆乐之风扫进澳洲,此后美国流行音乐像持续的洪水一般再也没有退过潮。平·克劳斯贝是美国抒情歌手第一人,随之而来的是众多效仿者,然后又出了个才华横溢的弗兰克·辛纳屈,也就是保罗·凯利写的这篇散文的主角,而作者本人又是一位著名的音乐家。辛纳屈的歌唱是如此地打动了保罗·凯利,以至于他把前者对其观众的感染力几乎提到了音乐经典的高度。凯利告诉我们大家,这种感染影响力的核心就在于辛纳屈所表达出来的对失落的领悟,这种失落包括听众想干却还没来得及干的事情,想学却还没来得及学的事理,或是想做却将永远无法做到的事项。在凯利眼里,辛纳屈的辛勤努力使他达到了别人无法企及的地位,使他所经历过的岁月多少变成了他独自拥有的时代,而听众可是三生有幸能与他分享这一切。俗文化和雅文化就这么着,以美国才有的独特方式,也以对美国亦步亦趋的那些国度所特有的方式,融合在一起了。
切斯特·伊格尔
从悉尼机场开车进城一般要花半个小时。有时还要再长一点。弗兰克·辛纳屈【弗·辛纳屈(1915—1998),美国著名男歌手、电影演员。曾以在电影《乱世忠魂》里的表演得到1953年度奥斯卡最佳男配角奖。曾得过13次格莱美奖】只花了十二分钟。据澳大利亚音乐推广人迈克尔·查格(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策划弗兰克的巡演)说,该歌手一下飞机就由两位联邦警员护送进了已在一旁等候的豪华轿车,随后全程同步控制好了的绿灯让他一路畅通直达下榻的酒店。我听说过,对来访的美国总统有如此特别安排的礼遇。还有英国女王。再有就是罗马教皇了。不过对一个艺人?一个自称为“沙龙歌手”的艺人?
在某次音乐节演出的后台,我跟查格热议起弗兰克来了。“嗯,知道有这么个说法吗?”他说。“这世道弗兰克说了算。我们只不过是其子民罢了。”
弗兰克真的缔造了一个世界。经历了上世纪四十年代间的大起大落之后,五十年代初期他困顿潦倒的时候,开始跟年轻编曲纳尔逊·里德尔【纳·里德尔(1921—1985),美国作曲家、乐队领队】和卡皮托唱片公司合作,在五十年代余下的岁月里,出了一系列概念和制作都很精湛高超的唱片。
作为音乐消费的一种媒体,当时密纹唱片正开始盛行。一开始出来的唱片专辑,顾名思义就是一些单曲的结集。弗兰克和纳尔逊是最早对此有所异想天开的人。他们领悟到,走先有主题构思、再围绕这个主题去找单曲的路子,就能用唱片专辑把这种有所考量又连贯一致的主题表达出来。弗兰克自己是不写歌的,但他知道到哪里去找。他会去搜集一些老歌(在当时追求新奇的音乐氛围里认为已经过时了的歌曲),佐以纳尔逊大胆新颖的编曲,以全新的面貌再现出来。这种做法确立了随后被奉为美国流行音乐规范的主要部分。正当人们以为流行音乐的黄金时代已经过去了的时候,却又迎来了它的王者。
黄金时代的个中蹊跷,代代如此。黄金时代在当时从来都不是黄金时代。都是要到后来才编出来加封的。弗兰克和纳尔逊像比尔·梦露【比·梦露(原名威廉·史密斯·梦露,1911—1996),美国音乐家,蓝草音乐创始人】那样,都是发明家,都是基于一个神话般的过去,去缔造一个新王国。俨然一位新人漫步于那个既早已绝迹又近在眼前的世界里——既刚毅又温柔、饱经沧桑而谙知世态炎凉。宛然一位行者自远方报回彼岸恋情的大喜大悲。刚唱罢一曲满是趾高气昂,接下来一曲却又步履蹒跚。


一九九八年五月十四日,弗兰克去世的那天晚上,我等孩子们都睡了,给自己倒了杯威士忌,关上通往里屋的门,拿出他的《凌晨时分》,把音响调到大声,躺到长沙发上,熄了灯。
这是弗兰克和纳尔逊一起做的第一张十二吋密纹唱片(早一年他们一块儿做过两张十吋碟,各容纳了八首歌曲),《凌晨时分》别开生面地自始至终围绕着同一个主题。他们用心挑选了十六首歌。其中一半,每首不到三分钟。所有的曲子都不超过四分钟。每首歌唱的都是一场情爱过后的余波。伤心歌曲一首接一首。没完没了。让听者无法逃脱,也没有中等或快节奏的歌来平衡一下心境,或者形成一个反差对比。“我们可是顶真的,”弗兰克和纳尔逊好像在对我们如是说。“看你能不能全程听到底?”
弗兰克的摇摆乐唱片,像《恋人摇摆舞曲》、《伴我飞翔》、《辛纳屈金沙实况》等等,聚会人多的时候拿出来放最棒了。大家会跟着和唱起来,说起话来也不一样了,打起了响指,想着该换一套行装来穿穿,或调一杯马丁尼酒来喝喝。不过你只能独自一人去听《凌晨时分》,或是有人依偎在你的怀中一同来听。要是在人多的场合当作背景音乐来放,会显得太单调了。终会有人说:“别让这窝囊废再唱下去了。搞得大家都沮丧透了。”
这是一张要聚精会神去听的唱片,如此这般才能挖掘出其深藏的丰蕴;多年来每当我重温这张唱碟时,都不由得为创作者的全神贯注而惊叹不已。你能感受到那对追求其审美观念的灼灼逼人之势,以及对实现其创作设想不折不扣的态度。这张专辑的脉搏轻微低沉。每首歌听上去都像是有意放慢了似的。弗兰克和纳尔逊把广为人知的名曲放到他们的炼丹炉里去熔化锻造而使之焕然一新:他们把“公爵”艾灵顿【“公爵”艾灵顿(1899—1974),美国作曲家、钢琴家、爵士乐队领队】的《靛蓝心情》原来的节奏去掉,果敢无情地把其他曲目里整段整段的歌词砍掉,都只为了提升歌曲的穿透力。柯尔·波特【柯·波特(1891—1964),美国作曲家、歌曲作家】的歌曲向来歌词丰腴,但他写的那曲《这称作爱的东西是什么?》里头三分之二的歌词被剔掉了。歌词又有何用?纳尔逊的开场单簧管一亮相就全讲白了,弗兰克随后上场用一段副歌再重复来一遍。就足够了。他们简缩了这首歌,却因而把它放大到了无法估量的极致。


每个投身于流行音乐的歌手迟早有一天要去研习弗兰克。仔细聆听,你会发现别人曾提到过的种种——他对时间节拍的把握、每一个吐字里的细节、长长的呼吸、圆号般的声线、把音调唱得略微偏高或偏低一丁点儿的含糊唱法等等。其他歌手也拥有这些特色。当然有许多是跟弗兰克学来的,但也有不少比他早,像比莉·哈乐黛【比·哈乐黛(1915—1959),美国爵士乐歌手、歌曲作者】和路易·阿姆斯特朗【路·阿姆斯特朗(1901—1971),美国爵士乐小号手、歌手】。弗兰克到底有什么与众不同之处?你可能会列举他在叙唱(如对话般地吟唱)和歌唱间的完美平衡。他曾说:“麦克风就是我的乐器。”但这是从平·克劳斯贝【平·克劳斯贝(1903—1977),美国歌手、演员】那儿学来的。是平氏发现了麦克风的种种功用,包括怎样用它来营造一种缠绵缱绻的心境,温言软语的格调。在他之前的流行乐歌手多是拉开嗓门放声高歌的那种,像阿尔·乔尔森【阿·乔尔森(1886—1950),美国歌手、喜剧演员】。平氏改变了这一切。弗兰克潜心钻研过他。
弗兰克的独到之处到底在哪里?这里头的未知因素到底是什么?是性魅力吗?当然,他确曾吸引过一群少女追星族。弗兰克把性感注入平氏唱法,我们一直享用至今。但性感偶像向来是时移世易不能长久的。弗兰克却依然长青。这里头肯定还有别的缘由。
我还记得,第一次看到一张弗兰克年轻时的照片,当时的震憾。以前对他的印象是个永葆中年的歌手,他的音乐是做给成年人听的。照片里这位小灵狗般精瘦、耸着高颧骨、梳着波浪发的邻家英俊男孩,就是弗兰克吗?跟那个看上去一肚子坏水、头上开始谢顶、跟几位酒肉朋友讲着蹩脚笑话在拉斯维加斯赌场的舞台上唱歌献艺的圆脸男人难道是同一个人吗?这在我看来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当年被震憾的时候我还很年轻,多年以来和大家一样,我的肉体经历了更多命中注定要体验的震憾。
从年轻到年老之间的鸿沟,那是我们每个人都要跨越的时间海洋,也就是我们一生的故事,我们所有的故事——爱情、事业、权力、家庭、健康——都尽在其中。我们都在尽全力调整我们自己,准备面对那像用慢动作镜头拍了放出来的车祸过程。如果你浏览某人一生各个时期的照片,你会感受到这些过渡变迁。但如果你去看弗兰克·辛纳屈(这世上上镜最多的人之一)的照片,整个变迁过程里好像有个断层。刚才看上去还很年轻,紧接着就变中年了。有点奇怪呀。
上世纪四十年代后期他倒霉的那几年就没人拍过他的照片?当然有的啦,不过我猜还是有一小段关键时期被漏掉了。也许就只有那么几个礼拜或几个月,也许就是靠近小萨米·戴维斯【小萨·戴维斯(1925—1990),美国艺人,上世纪六十年代和弗兰克·辛纳屈、迪安·马丁领衔被媒体称为“鼠帮”的表演组合】说起过的那段儿:“弗兰克竖着领子没带帽子走在百老汇大街上,没有一个行人留意他。才不过几年以前,这个人曾经让整个时报广场交通堵塞。现在同一个人走在同一条街上,没有一个人理睬。”
此后没多久,他自己的推介人说:“弗兰克是完了。一年以后你不会再听到他的任何讯息了。他的职业生涯是死定的了……公众……不会再喜欢他了。”
当时他才三十四岁。


他的故事已被人讲起过无数次了。谁不爱听东山再起的奇闻轶事。弗兰克被哥伦比亚唱片公司赶出门以后,经历了跟艾娃·加德纳【艾·加德纳(1922—1990),美国女演员,1951年至1957年曾和弗兰克·辛纳屈有过一段婚姻】的婚姻波折,被他的歌迷所唾弃,被比他年轻的明星所超越取代,苦求哀告地得以出演电影《乱世忠魂》里的一个角色,遇见纳尔逊·里德尔,找到了灵感,像个被击倒在地的拳击手在数完十秒之前站了起来侥幸脱险,又开始挥起摆拳来了。然后一路摇摆过了六十年代,摇进了七十年代,一直摇下去。一路过来,他不时也深陷困境,对摇滚乐忿然作色,因他跟黑手党的关系而突遭肯尼迪家族的冷遇,烦够了曾短暂退休随即又复出,跟记者和摄影师起了冲突动了拳脚,出行时总有一组假发和一群助手尾随左右,那些假发由其中一人专门负责看守。他是谢了顶,但再也没有失去过他的王冠。
音乐评论家们爱说,《凌晨时分》的穿透力是从他跟艾娃分手的那段经历吸取得来的。毫无疑问,和艾娃闹翻了肯定不好过的。推介宣传机器绘声绘色地说他在录音棚里唱完《当恋人离你而去》后曾失声痛哭。就算这些都是真的,他的歌唱还是要深远得多。比一段感情终结时的绝望要有更多的内涵。就像他在照片里忽然变了个人似的,他的嗓音也变了。博诺【博诺(保罗·戴维·休森,1960—),爱尔兰摇滚乐队U2主唱】曾撰文称颂弗兰克,形容他的歌喉像是“一只攥紧了的拳头”。还有人说像是小提琴变成中提琴了。再有的说法是像陈年葡萄酒。他的歌声更有悟性了。悟到什么意味着失去。不光是失去了一个女人的爱,他所失去的还有先前的身份、名誉、声望,而最为重要的是,失去了搞艺术的环境条件。就仿佛他眼睁睁地看着刚到手的音乐机遇马上又被夺走了,那样的震憾让他一夜之间就变老了。
他曾像罗伯特·约翰逊【罗·约翰逊(1911—1938),美国蓝调歌手、乐手】那样,踯躅十字街头,沉入暗夜之中,现在他身添全新神力,思变心切,又卷土重来了。


在弗兰克过世的当晚,你静卧于暗夜中,听他从《有幸不悦》一曲曲唱到《故我不再》,你仿佛踏进了一座神奇的教堂。弗兰克在那里向他的偶像们祷告。他在那里回想种种敬拜时的情景,像个旧日禁食的圣徒,让自己沉浸到种种出神入化的幻象中去。一曲《梦魂深处》仿佛让屋宇四壁消隐而去,他指间那香烟的缭绕烟雾化作让他的恋人翩然而下的梯阶。就是到烟灼了手指也不觉肌肤之痛,就如他那出神境界一般全无精神苦楚。唱罢《梦魂深处》,接下来的一首是《你的花颜飘在我眼前》。继续深化同一个主题,又是一曲虚幻之歌:他静卧在床,看着他的恋人在天花板上飘然起舞。
你静卧于暗夜中,听弗兰克一曲曲唱着失落之歌,想要品味个中所有的精妙细节——主题曲里某段的处理手法:节奏乐器先暂停下来,只剩漂浮的弦乐,然后歌声再又加入进来;《靛蓝心情》里,弗兰克对曲调略有改动,在重复开场头几句、唱到第十一个“不”字的时候,弱音小号从铜管组游离出来嘟囔了几句再又归队——不过不用多久,你的心思就转到你自己的人生、你所有的失落,想着人生历程简直就是一连串的失落:失去父母,失去朋友,失去爱恋,失去机遇;先为你自己失去天真而感到失落,再为你孩子失去天真而感到失落。
还有另一种失落,就是心知你永远不可能成为弗兰克那样的歌手。你连接近他的希望都没有,你以为你写了一首名叫《冬衣》的歌就能引起他注意,可弗兰克根本连唱都不会去唱它的。这事儿从来就是希望渺茫的,而且是每况愈下,现如今就连这点白日梦也永远地泯灭了。
失落的地盘在不断地扩展,现在所有的希望都已沦陷。你沉思冥想你所错过的那一切——你的人生有多许你自己已经遗忘,又有多许已从你身边白白流过,而你那小小渔网里收获又是那么地微不足道。有那许多书你还没来得及读,读过的书里面又有多少你已忘掉,还有那许多你还不知晓的历史、你还没学过的语言、你还没听过的音乐、你还没写出来的歌,还有那许多事情你想问你的父母,如此巨大之世界你还只见识过如此微小之一部分,再加充满其间的悲伤、苦难和衰败,还有那许多没能跟你所钦慕的人们交上朋友的遗憾,还有你某天蓦然望见但永无缘分结识的那位陌路佳人。
你依然静卧于暗夜中,听弗兰克唱遍千般万种的暗恋故事。一曲《我们还是做朋友吧?》唱的是情人分手的典型场景。他说他会等着她,等到她跟她的新欢分手。他想着未来,觉得自己将会孤老终生。他唱着对忧郁的种种享受。事实上这整张唱碟沉湎于忧伤里。你渐渐意识到,有那么一种可能的情形他回避没唱。没有一首歌里表达过愤怒。有深深的伤害,但没有由此引发的愤怒。有无奈,有渴望,还有一线希望。每一首歌都沐浴在爱河里。
“我的这场爱将持续到永远”是唱片结束前你听到的最后一句唱词。那火炬将永不熄灭。你从长沙发里站起来,流泪过后精神为之一新,对弗兰克心怀感激,一饮而尽杯底的威士忌,人老了四十八分钟,却打心眼儿里有些庆幸忧伤过这么一回。

保罗·凯利(Paul Kelly,1955—),是澳大利亚当今最著名的歌手和歌曲作者之一,音乐风格介于民歌、乡村和摇滚乐之间。他于1997年被纳入澳大利亚唱片业协会名人堂,并于2011年获特德·艾伯特澳大利亚音乐杰出贡献奖。他的回忆录《浓汁感味怀心许》(How to Make Gravy)“浓汁感味怀心许”是他的一首歌曲名字,用作他回忆录的书名。gravy是热浓肉汁(内加许多淀粉),逢年过节才吃的(比如沾着火鸡肉吃)。gravy train又有悠闲舒适生活的意思。故借用了唐代诗人张说的一句诗(“裛露摘香园,感味怀心许”)来译此名。于2010年由企鹅出版社出版。《凌晨时分》(In the Wee Small Hours)被选入《澳大利亚2011年度最佳散文集》(The Best Australian Essays,2011)。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2年第6期,责任编辑:萧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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