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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欣赏 | 清水博子【日本】:临代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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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正的母亲应该是东京的长女”,而事实上的母亲家庭并没有可以让我如此妄想的优雅居住环境。那是一个临代之家。以现在还买不起、孩子也小、临时凑合一下的理由买来的家具到后来也没有更换,而是将其传给后代继续使用下去。人们习惯上称这种便宜的胶合板家具为“临代”。



临代之家

清水博子作 周异夫译


我将要叙述的是一个让人感到非常悲伤不快、又无法向别人讲述的我自己的故事。


“你和那个低你两个年级、学习什么也不会、叫什么OT2的弟弟同床?内裤也放在同一个抽屉里?真是肮脏啊!”在遍地公务员的北海道虚张声势的那些草包教师一提起这个话题立刻就会变一副模样,就像原本并不在意各自的家庭情况、群居在一个教室、关系亲密的同班女生在文娱会上抢到了扮演刁蛮贵族少女的角色并得到了美妙的台词一样。“就是嘛!阿博虽然又高又聪明,却和那个叫OT2的男孩儿住在一个房间里。太——脏啦!”


回家。打开房门。双层床上,满是球场尘土的头发上还粘着甲虫触角的OT2弓着腰蹲在那里。的确是肮脏。并不是男人肮脏,而是弟弟肮脏。在这个温度和湿度都很低、细菌难以繁殖的气候里,在这片想沾满污秽都无法沾染的没有文化的土壤,“肮脏”是最厉害的毁谤用语。我没有可以和肮脏绝缘的自己的独处场所。冲着睡梦中的OT2只是喷射一点儿杀虫剂是无法让他醒来的。我数次勒紧他的脖子,可是他都会像《猫和老鼠》中的老鼠杰瑞一样敏捷地逃掉,躲在一边啃雪印奶酪。


我有了一种思维习惯:现今这里发生的所有不快的原因不在于自己的内部而在于外部。“喝完这杯葡萄柚汁后,我说不定会去喝那杯番茄汁吧?”我养成了在第一人称为主语的句子中使用类似描述第三人称状态的词语的毛病。“这种措辞简直像文章一样让人恶心,还是别这么说啦!”男孩子如此哀求之后,我反而有意识地常常这样使用了。我养成了认为现实困难的原因不在于自己而应该将其完全归咎于外部的毛病。“我说不定会做这做那吧?”——如此毛病。对于小说家这个职业而言,这些倒不是不利的毛病。但在社会上,这也是一个偶尔会让人受到一点伤害的习惯。泡沫经济后期,内地【这里专指以东京为中心的日本中央地带】专攻文艺的教师们在新生教育中对在郊外或者地方的温床中长大的学生们不厌其烦地强调:“你们完全不具备撇开现今的时间、地点和自我而俯瞰一切的神的视角,是根本写不了小说的。小说需要神的视角。(叹息)如果不是工作,我可不想和你们这帮乡下佬打交道。”坐在下面的男生一直是心不在焉。而认真、笨拙、卑屈的女生或者将这名教师作为男人加以藐视——“这老师太过于学究了,少爷作风十足,根本不了解社会,他老婆孩子一定很辛苦,这种类型的男人我死也不会和他在一起,加上他还没有钱”,或者成为这名教师的地下情人。基本上是这两种情况。因为研究生中的学长早晚也会成为什么地方的老师,所以前途有望的学兄颇有女人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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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说呢!田园调布双叶学园的坂下,就被素质极低的滑雪俱乐部的研究生骗了,那种人只能当像我们这种破烂私立学校的讲师。坂下郁闷得胖了不少,在学生食堂没命地吃油炸食品,头发乱蓬蓬的,真要命。哎,这家伙还是研究生,坂下算是幸运了。对啦!颂荣的那个白井,好像是学汉语的学生聚餐后看到她跟一个教戏剧的外聘老师从新宿的宾馆里出来。长得那么漂亮的人怎么就被一个没落演员给骗了呢?难道东京本地的学生如今还是故意想学坏?这种事情实际上,嗯,就是所谓的上了大学就破茧化蝶了吧。”毕业于地方男女同校的升学后备高中的独居女子一边摆出一副怜惜毕业于首都地区著名女子高中、每天来往于自家和学校的走读大小姐们的样子,一边固守着自己的见解。“喜欢读桥本治的《桃臀姑娘》”、“我嘛,或许是‘榊原玲奈’小姐?人们常叫我不可思议小姐呢”的类型极其容易受到老师的勾引而成为其情人;而“参照三石由起子《钻石不受伤害》中的‘弓子’”、“好不容易考上了大学,不被‘三村’那种没落文学青年中的补习学校中年教师欺骗”的类型则非常小心谨慎,甚至不顾及自我形象。我?是“哪本书都暂且读过”的类型。模仿“玲奈”和模仿“弓子”都够累的,所以我一直是在仔细观察。我这个观察者,如果有招专攻文艺的研究生是一定能够考上的,那就不会为同二十世纪末的完蛋男人们没完没了地去争夺工作岗位而身心疲惫,就不会成为小说家。幸亏没有专攻文艺的研究生院,自己成了弃儿。外地【这里专指北海道】的变态草包教师向小学校的孩子们喋喋不休地抱怨自己毕业于本地从前的师范学校,而未能考上东京的大学的原因,他们和家长联合会的孩子妈妈们也是关系微妙。虽说内地的教师和外地的教师在文化程度上相差甚远,但教师就是教师,所以,早稻田大学的教员和外地的公务员,他们的离婚率相差无几。


虽说如此,在内地的私立大学,缴纳学费的学生是有轰走教师的自由的嘛。外地公立小学的女生可没有什么挑选老师的权利。男生也没有权利。中学是学区制,高中是按照中学的成绩分成东、北、西、南、新兴住宅区、商业、工业、其它等校区的,实际上,十八岁之前就等于没有选择学校的可能。埋在大雪之中冬眠,等待可以逃出旭川【北海道地名】时刻的到来,等到十八岁的春天,再睁开双眼眺望世界。当然,是不能选择教师这个杀人的职业的。想起来都觉得屈辱,这可真是所谓的“雪”、“耻”,如果不把上面这些一一翻译成我那糟糕透顶、在外地从未听过的关西方言,可真是写不出来。


有一幢有仓房的旧房子,虽然可以把客房或者日式房间改成孩子的房间,但具有极高北海道居民素质的双亲却不会想到分别在不同的房间里养育女儿和儿子。我的父亲在民间金融担保公司工作(不是教师)。“老爸不明白普通小说和历史小说的区别。你喜欢哪个?”爸爸向我这个在小学里既没有可以追赶的人也没有追赶的目标,就像失常的汤姆猫一样几乎处于自我迷失状态的长女询问。“我想是普通小说。跟学校的老师说读了北杜夫的《翻车鱼博士航海记》,觉得佐藤爱子的妈妈和女儿的随笔很有意思,结果老师却让我去读童话,真搞不懂。富贵堂是行家,他们知道区别。”长女的我绷着脸回答。“买包子当出差回来的礼物已经腻了,想买点儿不一样的东西。”就这样,父亲在当地的富贵堂书店买来了当时获得直木奖的向田邦子的《回忆的扑克牌》。“这是普通小说,现在卖出了好几万本。是东京的女人写的,一定适合博子吧。”父亲在地方城市的金融行业每天如同质子一样从早晨七点工作到深夜两点,还从容应对在三六街这个花花世界举行的宴会。那些持有个人账户的老婆婆们也是紧紧追缠:“如果不是清水先生我可不想把印章交出去,请马上来一下!”父亲对于日本有朝一日在经济上能够成为世界第一的神话深信不疑,彻头彻尾地追求工作业绩,对于家底是过门而不入。因为当时是日本工薪阶层团结一致的经济高度成长时期,他们感到工作比家庭更加令人愉快也是理所当然的了。和忙碌不堪的父亲相比,嘲弄儿童、学生,或者把女学生当作自己拈花惹草对象的老师这个职业是多么的清闲啊!“文化人是清闲的。”每次跨入新教室的时候我都会有些犹豫。对书籍、唱片没有什么兴趣的父亲看到自己的女儿衰弱到甚至读不了书,便试图用新钞票加以激励。五百日元纸币,一千日元纸币,五千日元纸币,面值和数量因时而异,但一定是新钞。父亲没有让自己的女儿触碰过旧钞票。一万日元钞票的效力太强,不能让孩子使用。父亲总是拿出两张锋利得可以割破手指的五千日元钞票抿嘴一笑地说:“不要告诉你妈妈!”父亲就像虽然多次濒于破产却都能在下一个项目中获得成功而逃过一劫的微小企业的社长一样对待自己的女儿。面对他人的时候,即便对方是自己的女儿,也只会使用接待客户的方式,父亲的这种无知和不在家对于女儿而言是值得庆幸的。我看到漂亮的新钞会暂时地打起精神。因为日元过于显眼,我把美元、欧元、英镑、港币的新钞各一张放在了手边的抽屉里。


父亲的妻子是一个比《回忆的扑克牌》中的所有人物都阴郁的专职家庭主妇,是一个只会考虑到卫生而厨艺却糟糕得要命、把一个插头插进插座需要八分钟时间、把跟汤姆猫姐姐发牢骚来当作消解日常愁闷的笨蛋母亲。父亲总是在三六街的小酒馆儿吃完饭再回来而不是回家吃饭,这不是因为家里的饭菜寒酸,而是因为妻子做的只是切后用水煮再浇上酱油这种如同马饲料一样的饭菜会让工作意志消沉的缘故吧。“明天没有新钱给孩子带去交学校的伙食费!”妈妈是一个连这事也会惊慌失措的死心眼儿的人。因为没钱而犯愁是父母的义务,因为没有新钞而犯愁则是主妇的虚荣。但对于她而言,没有钱和没有新钞则是同样性质的事件。变了脸色的笨蛋母亲在旧钞票上喷了水雾再熨烫平整后催促道:“学校的人不会一张一张检查是新钱还是旧钱,赶紧装到背包的口袋里去!”真是一个让孩子感到焦急的生物。笨蛋母亲的唯一长处是字写得漂亮。一看到工整而毫无个性的女人字迹便会让我感到不寒而栗,而自己一个人生活得井井有条却不能不让人耻笑的同性的字、或者与其相貌迥然不同无赖般的同性的字却反而让我感到轻松。我再也不想看到那双能够把聚会请柬收件人姓名写得漂亮得甚至令人感到不快、而在生活的安排上却极其笨拙的饭勺子般的手指。虽说是母女关系,但四姐妹中的乖僻小女儿和老成的长女之间意识是不可能相通的。学了通分的那天,得知她不懂通分便开始了对她的藐视。我等待着,并相信迟早应该有一天发生这样一个事件:就像向田邦子《萝卜月亮》中写到的那样,笨蛋母亲的长满手癣般的菜刀没有切好圆形火腿,半月形的火腿被塞到了笨蛋母亲的嘴里,杰瑞老鼠OT2那很像笨蛋母亲的扁平手指被切掉,软软地从砧板上掉下去。可是,连悲剧都难以发生的平凡家庭的平常日子伴随着笨蛋母亲的唠唠叨叨只是被消极地拖延着。再也不想听到那个女人的絮叨了。就让我一个人呆着吧!别再管我了!多么小的房间都行,就想关上房门一个人呆着!十二岁的汤姆猫姐姐首先在院子里烧掉了十岁的杰瑞老鼠OT2肮脏的内裤和肮脏的棒球手套。家里有一个没有正经收拾过的院子,但为什么我却没有自己的房间?其他孩子中也有人没有自己的房间,为什么只有我在学校里被人说三道四?我要从这里逃掉,把这种地方从自己手中扔掉!我被烟熏呛着,思考着离开旭川的正当理由。能考上小学里草包老师们没能考上的东京的大学就行。要是能去东京,我决不会回头看北海道的方向。一眼都不会看。成为一个大人物,把这种地方当作北方四岛的赠品送给苏联。把北海道的货币换成卢布。明天就到图书馆查一下能学苏联话的东京的大学。离开外地!逃离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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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瑞老鼠OT2的棉制内裤很快就烧尽了,棒球手套却变成了圣诞节的时候笨蛋母亲极其兴奋、极其聒噪地烤成了焦黑色的烤鸡的模样。因为父亲从商家那里订购了东西,圣诞节的时候,人家送来了一个鲜奶油蛋糕、一个冰激凌蛋糕和两个黄油蛋糕。可是我们四口之家却对黄油蛋糕毫不理睬,第二年成人节的时候在楼梯下面发现它连同盒子冻到了一起。“邋遢!”就连路过家门而不入的父亲都看不下去,对笨蛋母亲提出了警告。几年之后,成人节的时候还会在楼梯下面发现结冻的黄油蛋糕盒。这一定是故意干的。结冻的蛋糕盒是笨蛋母亲执拗的象征。“冻了的蛋糕扔掉就行了,要是烤鸡把房子都烧了可不得了啊。”按照父亲的指示,从某个时候起烤鸡也变成了叫某个店铺的外卖。和笨蛋母亲在每个圣诞节都会烤焦的鸡相比,我烧掉的杰瑞老鼠OT2的棒球手套的恶臭更加强烈,我感到自己烧掉了一件该烧的东西而变得昂然自得起来。但我并没有想点燃已经决定在明年新建的房子。我高兴得爬上了院子里的柞树睡着了。猴年出生的我在地面上没有自己的地方,如果我不让自己爬到树上就难以呼吸了。笨蛋母亲的惊叫声吵醒了我。


“你要是那么娇惯杰瑞老鼠OT2,汤姆猫姐姐就会愈发向错误方向发展的呀。”伯母这样批评笨蛋母亲的时候,我非常不可思议地想:“为什么我不是伯母的孩子呢?”由于当了副校长的伯父要调转工作,他们一家迁到了从旭川开车要两个半小时的占冠町。在这个全校共有七名学生的小中学【兼有小学生和中学生的学校】的自习室里,伯母虽然没有家务课程教师资格证书,却向儿童、学生、农家的大妈们传授着制作味道醇厚的煨炖菜的方法、搅拌牛奶制作出如同麦芽糖般的卡士达酱的方法,以及电动缝纫机刺绣和渔夫款毛衣的编织方法。伯母是家里的长女,迄今为止,连朋友也都是家里的长女。“我真正的母亲应该是东京的长女”,而事实上的母亲家庭并没有可以让我如此妄想的优雅居住环境。那是一个临代之家。以现在还买不起、孩子也小、临时凑合一下的理由买来的家具到后来也没有更换,而是将其传给后代继续使用下去。人们习惯上称这种便宜的胶合板家具为“临代”。“你家里都是些临代吧?看你父母的审美就知道。”小学老师在教室里说了之后我才知道了这个词。答案是从父亲那里得来的。我只能问父亲。父亲觉得有趣,告诉笨蛋母亲说:“今天把临代的意思教给汤姆猫姐姐了。”笨蛋母亲追问我为什么要知道临代的意思。我坚持没说。我知道这是不能说的。尽管什么都不懂却对笨蛋母亲的不安颇为敏感的杰瑞老鼠OT2泄漏了真相:“听说别人在学校说姐姐家里是临代啦。”笨蛋母亲委屈得哭了。家庭主妇只是哭并不能改变临代。即便盖了新房有了自己的房间,大概也会将临代的双层床上下分开,根据北海道独有的平等主义原则,我和杰瑞老鼠OT2今后也不得不继续使用。讨厌。真是讨厌!趁着笨蛋母亲去买东西的工夫,我从仓库里搬出电锯毁掉双层床扔到了窗外。顺便把活生生的杰瑞老鼠OT2也扔了出去——把他从窗户上推了下去。那孩子为什么没有死呢?他被扔出去了啊!他现在还活着。如果亚马逊网站有出售弟弟的专区,我要求把他摆放出去。



“杰瑞老鼠OT2” 价格优惠! ¥0(运费请购方负担) 已使用三十六年 独身 曾逃脱姐姐的毒手 曾离家出走 智商低


幸运的是未当教师 事务类公务员 183cm×62kg(本人云:我乃蠢货,只块儿头值钱) 颜色不明 有恋姐情结 由于未曾离开过北海道 各种意识低下 有洁癖 瑕疵极多 不可退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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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如果有人问:“你的汤姆猫姐姐是做什么的?”弟弟会自豪地回答:“在札幌结婚了。有三个孩子。”这不是事实。


如今,我明白了成年人的真正想法:无法离开北海道的草包教师们对于教师世家、自己也毫不犹豫地报考从前的师范学校的伯父们升任屯田兵时代创立的小学、中学校长、副校长一事并不满意,把怨气撒到了我的头上。“肮脏”和“临代”都是受了这些的连累。身高、自尊、读书量和爬树的本领都稍高于标准,父亲的年收入也比草包教师高,我这个身为后进标兵女儿成了吸引那些满腹郁愤而又毫无有效方法,只会虚张声势的外地公务员妒嫉的磁石。不良事态的原因在于外部。能够把我的躯体运到磁石大量聚集、一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并不会产生磁场的东京来真是幸运。所以,喝完这瓶吉尼斯啤酒之后我说不定会打开一瓶雅灯葡萄酒吧?外地时代十八年,内地时代十九年,我也学会了察觉并逃脱内地人嫉妒的处世方法。道理并非永远通行,而道义在今后也一定要坚守。不敬重任何人。时常说些无聊的谎话。不是说,随着学到的东西增多,迷茫减少,困难也会随之消失吗?世间可不会有天上掉馅饼的那种好事。“那时你买什么《回忆的扑克牌》给我,我才没有当上批发商啊!”我用电话对这现在还是笑嘻嘻地信奉现金主义的原金融担保公司职员的爸爸痛贬的时候,爸爸会故意用讨厌的北海道方言胡缠说:“是吗?爸爸还买过那种东西啊?在教育方面他可是一位极其优秀的父亲啊。”从父亲背后传来了母亲那三十七年前就一直持续着的怨言:“不怪我!都是你爸不好!”我急忙挂断了电话。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安迪·维奥的工作室有一名叫埃迪亚·塞奇威克的大众偶像。身为加利福尼亚大地主女儿的埃迪亚出道于剑桥,远离波士顿文化,一九六五在纽约以《可怜的富家小女孩》创造了辉煌。她有假睫毛环饰的大眼睛,男孩子般的短发,被厌食症和毒品所折磨的白皙而高挑的身材,戴着手掌般大小的耳环,身着裘皮。大把向四周抛撒金钱之后,便以她大众偶像的装束乘着高级大轿车来到信托银行,让华尔街的银行家目瞪口呆。在学生时代,打工的出版社上司给了我一本口述传记《埃迪亚》。对这位跟我说“很像你”,便垂下双眼的上司我开始感到畏惧,于是辞掉了工作。被别人注目令我感到疲惫。来到东京之前,我不想吸引外面的视线而累自己。我不像埃迪亚那样有大眼睛,也不是富豪的女儿,亲戚中也没有欧裔新教徒,也不像埃迪亚那样二十八岁便死去。埃迪亚连猫步都不会走,不就是一个在《时尚》杂志刊登过照片的平面模特、一个沃霍尔的宣传片中没有台词的女演员、一个普通的晚会花瓶女郎吗?而且,埃迪亚不是长女,是八个孩子中的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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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十七年细读《埃迪亚》,让人想起刚到东京的女孩子的危险。埃迪亚和我的共同点无非都垦荒者的子孙。如果我不是北海道商业地区金融担保业者的女儿,而是一个只培育英国纯种马的大牧场主的女儿,我也许会成为纽约的名人。可是我不想游荡成性而夭亡,所以并不想当这个名人。如果有成为名人的闲暇,我就写小说。不管怎样,虽然为时略晚,我的标示符号还是变成了埃迪亚。尽管不是大牧场主的女儿,在东京外出的时候,即使是盛夏我也穿上埃迪亚风格的黑色紧身裤。垦荒者的女儿无论如何也难以成为欧洲式的贵族,最多是美国的亚流。安娜·卡列宁娜和简·宝金都是欧洲人……我可真搞不懂。埃迪亚和我都是美国年轻一代的弃儿。在维达·沙宣的沙龙美发,给乔治·索罗斯的基金投资,喝罗施尔德葡萄酒,听斯坦·盖茨的演奏,听史蒂夫·瑞奇的音乐,撕掉古根海姆开幕庆典的请柬,一边注视着史蒂夫·乔布斯的墨宝一边不情愿地使用比尔·盖茨的操作软件,检阅赫莲娜的新色彩,用玛格丽特的浅口鞋踩踏海瑞·温斯顿的钻石,在布鲁明戴尔百货公司说声“记账”进行合法的盗窃,选择唐美·希绯格而不是马克·积可斯,倚靠在贝克,而不是阿尔弗莱克斯的椅子上——我没有成为这样的女子,是因为出生地是无文化的旭川,父亲永远只是金融担保公司的支店长,家庭是临代之家。


无论是小说家还是企业战士,无论是教师还是正在育儿的家庭妇女,对自己选择的职业没有自信的人是最差劲的。如果转行的话就变成乔治·索罗斯,设立日本文学对冲基金。这样一个逞强得几乎患上肋间神经痛的汤姆猫姐姐,近年遇到了一个无法言说的困难。这次不仅仅是外部原因,和内部也有关系了,所以很难解决。出奇地难。我甚至想为这个难事做个风险投资。虽然我没有证券分析家的资质,但因为是自行回避自己未来的风险嘛。我一定能够顺利逃脱的。现在这个困难,十二年后我大概会写出来吧?我应该会这样写:“长期以来只是将人世理解为‘虚荣’的猴年的女人,年过四轮之后,‘渐渐’显现出‘繁荣’的迹象,似乎又可以让自己爬树了。”十二年以后金融管理有所放松,行外人士可以设立基金,那么解决我的下一个难题也许就能够募集到投资家了。可是,即使我的体力有可能衰落到自己解决不了问题而要征寻他人的帮助的程度,金融管理也不可能放松到这种程度。


前些天,成为一个文学奖最终轮——第九轮的候选者却落选了。生长在大雪山盆地里的我却偏偏想要看海。为是去神户港还是波罗的海犹豫再三,最后一个人去了波罗的海。在连接芬兰和爱沙尼亚的渡轮上读了十二年前写的《城市坐标》。啊!很不错的名篇嘛!那时候的条件下居然写出了这么了不起的作品哟!我险些把热泪洒落在波罗的海上。写《城市坐标》的二十四岁的时候毕竟是专攻文艺的光荣弃儿,有些沉沦也是无可厚非的。正因为沉沦才没有任何难题。虽然豁出了性命,但性命却没有被损耗。承蒙庇佑,使得我获得了永远的余生。因此,我才要回顾一下十二岁的尴尬情景。



上面的内容,说不定是如今的我想对十二年后的我(们)姑且写下的不知道是随笔还是小说的文字吧?克洛德·西蒙《有轨电车》的翻译者平冈笃赖在题为《西蒙论式的后记》的“短篇小说”中呼吁:“读书啊!是的,克洛德·西蒙为了唯一的你在创作。”散布在全世界的“你(们)”就是国内的“我(们)”。


现在还凑合,身体嘛,此前和今后都还凑合,依旧是随心所欲地饮酒,饮酒的时候把自我撇在一边也毫不在乎。“坐标消失的城区”下北泽【地名,位于东京】由于小田急线【通往东京市内的一条铁路】的地铁化什么的叮叮当当的施工吵得人无法忍受,暂时被搁置在一边,时隔十年,在去年回到了山手线【东京市内的环线铁路】的圈内。这里是东京的平民区?如果这里是标准的东京,那么居住在东京的几乎所有人都不了解东京。


我的文字也写到了尽头,使用关西方言也总觉得怪怪的,所以,我要穿上埃迪亚风格的超短裙和黑色紧身裤,从善光寺【位于长野市,周围有很多酒馆、饭店】的小酒馆开始一直到中之岛皇家饭店【大阪有名的饭店。其中的利奇酒吧颇为著名】的利奇酒吧小小地喝上几口。


本人,没有借款,没有私生子,心情极佳。为了慎重起见,特此说明。



END



作者简介

清水博子(1968— ),出生于北海道旭川市,毕业于北海道旭川东高等学校、早稻田大学第一文学部文艺专修科。1997年,小说《城市坐标》获昂文学奖。2001年,小说《处方笺》获野间新人文艺奖,并被推荐为第125届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2006年,小说《名利场》被推荐为第134届芥川文学奖候选作品。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6年第6期,责任编辑:秦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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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楚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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