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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色的小贝壳凹凸不平,形状也有点儿怪。看上去,姐姐在特产店购买的钥匙链上的那片贝壳都比它光滑。不过,这片安静的小贝壳仍然很美。翻过来看,犹如涂着珠光甲油的指甲,反映着海水中溢出的光亮。
中上纪作 段薇译
里美用凉水洗了洗脸。
车子驶下高速公路,终于进入群山间的国道。刚落成不久的特产店兼休憩所闲散地兀立在国道路边。里美从洗手间出来,径直走向咖啡座。估计姐姐早已坐在那里,并且点好了用来醒神的咖啡。含蕴着露水的空气里飘溢着与后面流淌着的河水相同的气味,蝉也已经开始鸣叫。姐姐告诉里美已要了早饭套餐后,便起身消失在商品陈列架那边,物色小商品去了。早餐很快送了过来。姐姐已经怀孕三个月了,咖啡之类的饮料还能喝吗?里美叫了声姐姐,这时她已买了些并无特色的明信片和毫无用处的钥匙链,正走到收款机前。
“还好,我没感到恶心哩。”几天前,姐姐刚把怀有身孕的消息告诉里美时,曾这样很得意似的补充道。姐姐尚未成婚。那天晚上,当她向母亲告知怀孕的消息后,被母亲数落了几句。看着姐姐像是故意流泪的模样,总觉得如同俗套的电视剧里的配角。据说孩子的父亲想要结婚,可姐姐却拒绝了。
东京郊外。除了便利店和汽车展卖店的标志显眼夺目,风景中惟有道路和一幢幢鸟巢箱般的灰色房屋。里美和姐姐都持有小镇的居民身份证,却从不曾将那里视为自己的居住场所。就感觉而言,只有操持家务的母亲完全融入那风景之中生活着。可自己的生存空间又在哪里呢,却连自己也不太清楚。
由于不愿成为那风景的一部分,几年前,里美找了个学习语言的悬乎乎的借口去了国外,与一个男人生活在了一起。签证成了一边非法打工一边与男人玩乐的许可证,一旦离开那个国家便会失去效用。正因为如此,在离开了父母,离开了东京的风景后的年月里,里美一次也没有回去过,直到那个男人找到另一个女人为止。上个月,她才第一次回到母亲和姐姐生活的那个家。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一个平凡而乏味的人生。
里美还是孑然一身。虽然在那个国家生活了几年,虽然学会了说外国话,但与日暮时分家务事告一段落、骑着自行车去附近超市的母亲的日常生活比较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意义。在那个国家时,同爱慕虚荣的朋友们去旅游手册上介绍的购物商城,与现在同母亲或姐姐去邻镇的车站商场购买衣物,两者间又有多大的区别呢?现在看起来,以往的憧憬竟如同一个空无一物的吉祥袋。不过,姐姐说不结婚却想生下孩子。曾在哪儿听到过的姐姐的这句台词反而让里美感到些许放心。
“即便在一起生活,不也还是‘外人’吗。”
姐姐扬言要独自抚养孩子。至于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母亲当然应该明白,所以她才不知如何应答,或许只想揍她一顿,便起身扑向叉腿站在客厅里的姐姐,她正俯视着坐在沙发上的里美和母亲。
“为什么就不能平平常常地生活呢,我这两个女儿!”
姐姐哭着出去后,母亲长长地叹着气,让里美帮着收拾晚餐后凌乱的杯盘。姐姐的怀孕,里美离家远嫁老外,这对母亲来说都是“不寻常”的。其实,一切却是这样的平凡、庸俗。
沿着国道又开了一会儿,透过满是杉树的群山,渐渐看到了大海。看着那闪烁着晨光的处所,便清楚地知道了水平线之所在。
昨天夜晚,与姐姐从东京的家里准备出发时,母亲还在写着什么,电脑打字机键盘的噼啪声在里美听起来好像在说:“代问爸爸好……”姐姐突然提出要向父亲汇报怀孕一事,是在出发前一个小时。姐姐经常这样突然行动。母亲倒是什么也没说。
道路开始沿着海岸线延伸,换了里美驾驶。海风吹进敞开着车窗的车内,扑打着里美的脸庞。姐姐见缝插针地用手机给公司打电话告了病假。
经过彻夜驾驶,终于赶到了父亲的家所在的海边小镇。自里美儿时起,父亲就一直住在那儿。海岸、河口还是里美幼时和姐姐一起游泳时的模样,一点儿也没有改变。当姐姐捉住一条濒临死亡却还能勉强游动的燕鳐鱼时,里美高声欢叫起来,父亲则趁着波浪起伏之际在沙滩上挖了个坑,做成放鱼的鱼池。
“烤了吃!”里美嚷着。小鱼很快就虚弱地死去了。按姐姐的主意,说是要晾成鱼干,便在太阳底下晾了起来,却又将其忘得一干二净,及至几天后再想起来时,小鱼早已变黑、腐臭,全身猥集着苍蝇。姐姐用筷子夹起扔掉了。
在似乎还残留着淡淡“鱼味”的海滩上,已然长大成人的里美想独自走一走。父亲的家就在近旁,里美却有些不好意思进去,便对姐姐说要去散散步,停下车子向海滩走去。
小小的沙滩上并没有人。因被告知这里离河口较近而有危险,从其他地方前来洗海水浴的游客们都去了邻镇的浴场。细波无声,赤足行走在细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好像有什么坚硬的东西触到了脚底,里美俯身拣起,却是一片贝壳。
粉色的小贝壳凹凸不平,形状也有点儿怪。看上去,姐姐在特产店购买的钥匙链上的那片贝壳都比它光滑。不过,这片安静的小贝壳仍然很美。翻过来看,犹如涂着珠光甲油的指甲,反映着海水中溢出的光亮。
里美曾与父亲和姐姐在这片海滩上采拾过贝壳,因为姐姐暑假自由研究的课题就是收集贝壳。采集来的贝壳各色各样,有漂亮的,也有奇异的。
父亲给里美看一片想夸都没法夸、根本谈不上漂亮的黑色两页贝,说道:“每片贝壳在某个处所肯定会有一片和它正好相配的另一半,因为它们活着的时候是一直在一起的啊。”
走进家里,感到屋里正弥散着燃香的气味。姐姐对着佛龛双手合拢,一个人在说着什么。表兄弟的妻子端来冰凉的麦茶。回想起幼时曾与表兄弟一同藏进壁橱,却被父亲斥责了一通。受到父亲呵斥,那还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姐姐回过头来,脸上丝毫看不出彻夜驾驶的疲倦。
“爸爸关于那贝壳的话,还记得吗?”
姐姐很突兀地问道。表兄弟的妻子显现出莫名其妙的神色,里美却明白姐姐在说什么。
“和‘外人’一起生活,可能也不错吧。”
贝壳被浪花冲刷着,发出悦耳的摩擦声。
中上纪(Nakagami Non,1971— )出生于东京,是日本著名小说家中上健次的长女,早在年幼时就经常模仿父亲即兴编造童话故事,害得信以为真的妹妹前往故事中的河边寻找“住在澄澈泉水中的美丽小鱼”。中上毕业于美国夏威夷州立大学艺术学系,由于在校期间专攻东洋美术史,曾前往缅甸和泰国作研究旅行。在1997年的一次缅甸之旅中,中上深入到群山深处,抵近考察了少数民族的生存状态,激活了她在现代都市里原本早已休眠了的热情,也激起了她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促使她超越民族和国家的界限而积极思考文化意义上的回归。还是在那次缅甸之旅中,中上在伊洛瓦底河畔发现一种红花,恰巧是父亲带她和妹妹去菲律宾旅行时插放在饭店房间花瓶里的那种红花。于是,为了纪念故去的父亲,中上提笔写下了《伊洛瓦底的红花》(1999)一书,用流畅的笔调记载下了那次缅甸之旅。在该书问世的同一年里,中上以昴文学奖获奖作品《她的秋千》(1999)奠定了自己的作家地位,并于不久后发表了短篇小说《贝壳》(2001)以及用《湖》、《雨》、《雾》、《月》、《鸟》等十四篇纪行文缀成的文集《乐园》(2001)等作品。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1年第4期,策划与责任编辑:许金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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