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来稿 | 朱雨：“我值得被托付”——读《黑暗科孚岛》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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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的控诉爆发在歇斯底里织成的雪夜：远在威尼斯的“十人议会”、城里的克罗地亚医师、岩石之上的伯爵，还有那些藏在暗中的反对者构成了对他的系统性压迫，少年尤雷则为科孚岛黑暗的柴堆添上了一把谎言之火，火焰吞噬了这位摩尔人高尚的灵魂……渴望被托付的医生反而被一次次剥夺：他的工作、家人、生命——他确实被“彻底颠覆”了，命运的玩笑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双恶意的大手曾碾平了威尼斯的将军，现在又抓住了小岛上可怜的医生。
“我值得被托付”
——读《黑暗科孚岛》有感
朱雨
世界文学中最著名的摩尔人恐怕是莎士比亚笔下的威尼斯将军奥赛罗，他因为战功和才能而骄傲，也因为黝黑的肤色而自卑。奥赛罗轻信旗官的谗言，误杀贞洁的妻子，在真相大白后悔恨自尽。在美国作家卡伦·拉塞尔的超自然小说《黑暗科孚岛》（载于《世界文学》2025年第2期）中，一位威尼斯治下的摩尔人医生同样死于卑劣的谎言，文学史中跨越数百年的悲剧不禁让人深思这一种族未卜的命运。
医生的祖先是被葡萄牙人拐卖的摩尔人，他们世代以所谓的“自由民”身份居住在“色调阴森幽暗”的科尔丘拉岛崖底，并向崖上的伯爵们支付租金。医生从事的工作令人生畏：切断死者的腿筋，防止他们变成“狼人”——岩石之上的贵族们不愿接触这种与尸体为伍的工作，城里的外科医生也不会向摩尔人敞开大门。于是，这位年轻的摩尔人接手了遗体外科手术的差事（尸体是他所在阶层唯一可接触的人体），在地下洞穴的手术室倾倒自己对医学的热忱。医生一直保持着完美的手术记录，从未让岛上任何人目睹过狼人，坚信自己值得被托付。尽管医生已经“爬到了这个世界所能允许的最高处”，可是在他心里，“晋升”的念头仍未消散：他深知自己的工作并非没有意义——切割尸体的手术本质上也在医治活人的恐惧——但岩石之下的摩尔人注定只能飞到洞顶，洞外的天空则被岩石之上的贵族们挡得严严实实。手术室里的洞穴生物带给医生“融入环境”的生存哲学，而在勤恳工作之余，医生慨叹自己恐怕只有“彻底颠覆自我”才能取得突破。在灾难到来之前，医生憧憬着洞外的广阔世界；望着驶出港口的渔船，他的心也仿佛走到了地上。
指控医生的谣言来自贵族少年尤雷，一个在某些方面与医生相似的边缘人。尤雷在医生的指导下学习遗体外科——没有哪位贵族愿意主动从事这份工作，少年则因为可疑的肤色受到家族排斥，被送到岩石之下的洞穴中切割死人。尤雷在自卑中透露出甚于医生的自傲，他慌乱地“期待不一样的命运”；为了摆脱骇人的学徒生活，也为了得到贵族社会的认可，尤雷炮制了医生失误的谎言，并借此成为伯爵的座上宾，得以容身象牙白的宫殿。尤雷的谎言使医生成为众矢之的，岛民长期对狼人的恐惧和对异族的怀疑迅速涌向“玩忽职守”的医生；医生原本以为能在自己守护的岛上听到“谢谢你”“保佑你”的祝福，但各种子虚乌有的“目击情况”和法庭仓促的判决让他体会到身边一直存在深深的恶意。医生视荣誉如生命——他甚至为自己夭折的孩子做过这种手术——谣言无疑会压垮这位摩尔人的神经。
在精神极度错乱的状态下，医生发现自己身边冒出了“另一个男人”——仿佛自己的孪生兄弟，但在各个方面都处于自己的对立面——并且逐渐代替了他在其他人心中的位置。医生坚信他的医术是完美的，手术从未出错，可这位孪生兄弟“猥琐，邪恶，手软而无力”，会在手术中犯错，从而败坏医生的名声。岩石之上的贵族们向来对医生这样的摩尔人抱有偏见，他们一定会将这位冒牌货请入脑海，因此法庭理所当然地裁定了对医生的指控。所有关于医生的谣言——医术不精、手术失败、故意手滑失误，乃至他觊觎女伯爵的遗体——都参与塑造了“另一个男人”，继而淹没原本的医生。最终摧毁医生的是家人的不信任：妻子坦然接受并原谅了“另一个男人”，她越是通情达理，医生就越觉得悲哀——这种被误解后的宽恕只会让人喘不过气。妻子为医生之前所取得的成就而自豪，在她看来，自己深爱着的丈夫即使犯错，他们也可以一起面对、一起弥补，但现实中的医生让她感到越来越陌生：他固执己见，四处辩解，徒劳地证明自己的完美，这种偏执只会将全家人拖入深渊。妻子的宽容也让医生感到陌生，他惊恐地发现“另一个男人”早已闯入家中，在欺骗了岛上的其他居民后又蛊惑了他的妻女，并将他放逐到森林的黑暗中。当最聪明的二女儿也站到了妻子和“另一个男人”那边，医生意识到世界上再也没有人愿意为他作证，他只好用生命为自己作最后的辩护。“任何病人都可以托付给我。”医生死前仍挂念着他多年坚守的职业道德。
大腿上流干血的切口并没有影响医生所化狼人的行动能力——“神经紧张和情绪波动”终于搞砸了医生职业生涯中的最后一例手术，“它”被迫在现实面前承认了自己的错误。医生试图以自我毁灭对抗不公的判决，却反倒证实了自己手术失败的指控，如果将这归结为命运的玩笑，那么所谓的命运从一开始就对医生不怀好意——被岩石隔离的贫民区、受人嘲弄的深色皮肤、地下洞穴里的医学梦想……“你们阻断了我通往真正天空的道路。”医生的控诉爆发在歇斯底里织成的雪夜：远在威尼斯的“十人议会”、城里的克罗地亚医师、岩石之上的伯爵，还有那些藏在暗中的反对者（导致女伯爵尸体不翼而飞）构成了对他的系统性压迫，少年尤雷则为科孚岛黑暗的柴堆添上了一把谎言之火，火焰吞噬了这位摩尔人高尚的灵魂——医生向富人收取高额手术费来帮助穷人。渴望被托付的医生反而被一次次剥夺：他的工作、家人、生命——他确实被“彻底颠覆”了，命运的玩笑将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这双恶意的大手曾碾平了威尼斯的将军，现在又抓住了小岛上可怜的医生。
黑暗科孚岛上的狼人是真实存在的，对种族与阶级的偏见也是真实存在的。数百年后的岛民们或许会想起一位摩尔人医生——他曾守护这里的宁静，人们却将偏见“托付”给他。也许他们会后悔，会把医生“当作人来尊敬”，尽管化为狼人的医生穿梭在丛林间，再也不会向岩石之上投出坚毅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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