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不开口

或试图向我靠近。

为何我要如此令人不快地

想要到达你？

镜中的男子

马克·斯特兰德作  杨子译 

我走过铺地毯的

狭窄的大厅。

房子落成了。

插在钮扣眼里的石竹

像一阵持续的小小的

爆炸引我向前。

镜子就在

客厅里边。

你在那儿。

你的脸苍白，不笑，肿胀。

你的体积庞然的头发倾圮

没精打采，走了形。

埋葬在你口袋的黑暗里，

你的双手一动不动。

看上去你不是醒着的。

你的皮肤沉睡

而你的眼睛躺在

深蓝的眼窝里，

难以触及。

这一切要持续到何时？

我记得从前我们怎样站立，

祈愿玻璃

在我们之间融化，

我记得我们如何守望我们的词语

使温和而天真的

表面愁云密布，

而当我们的面孔模糊，

我们曾是多么惶恐。

但那已是另一种生活。

有一天你转过脸去

留下我在这里

在你醒着的寂静中动弹不得。

你的衣服漂流，你的头发

飘扬就像浅湾里的

大叶藻，你从

带镜子的房间漂出，穿过大厅

进入敞开的空间。

你似乎想和风一同

起起落落，动摇

总是把你推得越来越远。

你的衣袖里灌满了黑暗。

星星穿透了你。

你尖叫的模糊的音乐

在我的耳朵里开出了花。

我试图忘掉我亲眼所见；

我跌倒在地，

假装死去。

但没有用。

我的心像蝙蝠一样在肋骨的囚笼里皱缩，

盲目又怯懦

里里外外跳动——

一种深深的、难以更改的黑色。

你强迫我接近的事物！

我走在冷清的房子里，

呼唤你回来。

你死不应声。

我坐在椅中

目光扫过房间。

墙是裸露的。

没了你镜子是一片空茫。

我躺在长沙发上，

闭上眼。

我的思想在黑暗中升起，

像一连串模糊的气球，

我会把它们翻过来，

一个又一个，然后看着它们哆嗦。

我总是沉入一个深深的

乏味的睡眠。

然后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天深夜

你又显形——

一轮巨大的蔬菜月亮，

一道伤痕，上边涂着光亮。

你站在我面前，

如梦似幻，令人憎恶，

你的面庞消失在

一层层厚重的皮下，

你的身子沉在衣服的

绿色的打皱的海洋中。

我试着帮你，

可你回绝了。

日子流逝，

我将把脸

贴在玻璃上休息，

除了衰老的你，什么也不想。

我的歌如此凄凉

邻居听了都啜泣

狗也可怜我，发出哀鸣。

有些事我但愿能够忘却。

你不管，

兀自站着而苍蝇

聚落在你的头发上，

尘土在你眼前落下像一道屏幕。

你从不开口

或试图向我靠近。

为何我要如此令人不快地

想要到达你？

还在继续。

我走进客厅，你就在那儿。

你在一个银色空气的

池塘里漂流，

那儿伤口和伤口的梦

从深深的腐殖质的

昏睡中升起，

开花，就像斜倚在玻璃上的花朵一样。

我打量着你，

却看见我自己

藏在表象下边。

一种黑暗的秘密的气候

在每一处积淀下来。

梦幻凋零。

空气变冷。

你伫立

像没有痛苦的

玻璃上的阴影——

虚弱，遥远，比什么

时候都衰老。

会一直这样下去。

我站在这儿害怕

你会消失，

害怕你会留下。

END

作者简介

美国诗人马克·斯特兰德（Mark Strand，1934—2014）出生在加拿大爱德华太子岛，童年的大半时光住在蒙特利尔、纽约、费城和克利夫兰，少年时期他住在哥伦比亚、秘鲁和墨西哥。安蒂奥克学院毕业后，他去了耶鲁大学学习绘画，无意中从绘画转向诗歌。1960—1961年，他作为富布赖特奖学金讲师在意大利研究19世纪意大利诗歌，之后他参加了衣阿华大学的写作工作室，一年后留在那儿教书直到1965年，之后他去了巴西，随后他和妻子、女儿移居到纽约城。1970—1972年在布鲁克林学院教书，然后以访问教授身份执教于哥伦比亚大学、哈佛、耶鲁和弗吉尼亚大学。1981年，他接受了盐湖城犹他大学的全职教师的席位，在那儿一直呆到1993年。

马克·斯特兰德赢得了包括爱伦·坡奖、麦克阿瑟奖和波林根诗歌奖在内的多项大奖。1990—1991年，他接替奈美洛夫担任了美国第四任桂冠诗人。

原载于《世界文学》2002年第5期，责任编辑：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