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来稿 | 谢一辰：阅读的畅快——读袁洪庚译《一朵野玫瑰》有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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译者袁洪庚老师在翻译过程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原文中人物的情感起伏和作者的叙事风格，并运用精湛的翻译技巧和深厚的文学素养，将这些元素近乎完美地呈现给中文读者。
谢一辰
拥有惊世之才、卓绝名声和海量财富，是否就意味着绝对幸福？一位从业二十年的钢琴家在填写这份问卷时，突然发现自己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不听指挥，让她出人意料地写上了“否”。回忆与现实交织，我们在菲奥纳·戴维斯（Fiona Davis，1966— ）自然且细腻意识流笔触下完整地看见这位钢琴大师，看见她不是启蒙老师口中前程似锦的姑娘，不是母亲眼中骄纵难驯的天才，不是慕名求学者见识里的“金字招牌”，不是结婚三次的另类女子，不是抛弃高级客房却蜗居公寓的怪人一个，而是一位颠沛流离但灵魂闪光的可敬女性。亲缘和性缘都无法拯救她于痛苦和惶惑，甚至给她带来诸多风雨。生命如同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晦暗从四面八方无声袭来，留下的选择仿佛只有任无情的齿轮倾轧，随之坍缩，下坠，失去一切。好在，音乐不死，理想永存。她气定神闲地坐上琴凳，奏响《一朵野玫瑰》。
翻译这篇小说（载于《世界文学》2025年第1期），不仅帮助我们跨越语言的障碍，从而更为生动地重现了主人公的内心世界、事件的发展脉络，还能够让我们深入理解作者对人性与生活的深刻洞察，感受一位女性艺术家独特的成长和生活视角。译者袁洪庚老师在翻译过程中敏锐地捕捉到了原文中人物的情感起伏和作者的叙事风格，并运用精湛的翻译技巧和深厚的文学素养，将这些元素近乎完美地呈现给中文读者。在本文中，我将从三个方面——画面的生动传达、语言的自然表述以及节奏和韵律之美——来与大家一起品读这篇译文的卓越之处。
原文中，菲奥纳·戴维斯信笔拈来，细细勾勒出葛罗瑞亚的成长图景、挣扎惶惑与一生所爱。译者的笔力也不遑多让，在翻译的过程不仅忠实还原重现了她的记忆碎片，听见平湖下的惊雷，还增强了译文的生动性，邀读者一同感受其记忆深处或许从未淡忘的过往和密密麻麻的阵痛。透过“钢琴家”这个厚重的标签，帮助我们看见一位有血有肉的女性。
原文：Her mother would let out several loud sighs before getting up from her armchair and lurking just behind Gloria's left shoulder.
译文：她的母亲总是先大声叹几口气，再从扶手椅上起身，悄悄走到女儿的左肩旁。
解析：译者在充分理解原句的基础上使用纯熟的翻译技巧对原句语序进行了调换，画面的展开便有了一气呵成之感。葛罗瑞亚母亲动作描写的流畅连贯，让读者很容易就共情这位天才少女日常受到的威压。牵绊她手指的力量重达千钧，很大程度上因为这位女士每天都在天平的另一端加码。用巴掌和耳光，以上帝的名义。
原文：A sob erupted from deep in her belly -- an unexpected surge of relief and release.
译文：从葛罗瑞亚的腹部深处猛然发出一声呜咽——那是突然涌来的轻松与解脱。
解析：译者巧妙地转换了原文句子的开端——不再是腹部，而是惊喜的中年钢琴家。胃是情绪器官，其状态的起伏其实是身体主人内心的惊涛海浪。译者的神来之笔生动传达出了葛罗瑞亚的激动与解脱；而且这声呜咽仿若呐喊，仿若这位演奏者找回真我和主体性的号角。这种细节的精准再现，不仅保留了原文的情感冲击力，而且优化了上下文之间的逻辑关系和事态发展的紧密程度。
原文：She’d been oddly tempted to ask her mother for advice, but when she next looked over, her mother was gone, eyes glassy, mouth open. The hand that had once slapped Gloria for missed notes slowly turned blue as the royal newlyweds drove off in a convertible Rolls-Royce.
译文：葛罗瑞亚鬼使神差般地想就此事征求母亲的意见，可是再次望向那边时，她已经逝去，眼睛清澈透亮，嘴巴大张着。她那只手——从前葛罗瑞亚漏弹音符时，就会扇她一耳光——此刻正慢慢变青,而屏幕上那对王室新婚夫妇正坐着劳斯莱斯敞篷车离去。
解析：母亲作为葛罗瑞亚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亲人和引路者，在她的生命里留下了刻骨铭心的烙印。葛罗瑞亚虽偶尔叛逆，却一直期待她的爱与认可。所以在见证王室夫妇盛大而热烈的幸福之时，即便已至中年，却也会下意识向母亲寻求指引和出路。
将“oddly”一词译为“鬼使神差”，译者细腻入微地传达出这位功成名就的钢琴师心中的无措和迷茫，表现出她生而为人对母爱天然的依恋和渴望。然而画面的流转却直截了当地宣布二人缘分的终结。此景仿若无声，却又像是葛罗瑞亚正经历的一场巨大耳鸣。译者的巧思使得我们不消细想，便可品出这位女性内心难言的孤独和悲怆。
原文：She would play Carnegie Hall and then fly to Stockholm for more rehearsals, interviews, and performances. Then Tokyo and more of the same. Just last month she’d given her breakfast order to a waiter in Spanish, forgetting that she was actually in Germany
译文：在卡内基音乐厅演奏结束后，她要飞到斯德哥尔摩，那里有更多的排练、会面和演奏等着她。接下来是东京，仍旧是这些活动。上个月吃早饭时她用西班牙语点餐,全然忘记自己正身处德国。
解析：译者在翻译时精心保留了原文语句的紧凑感，整句读下来甚至有点喘不上气，可见葛罗瑞亚日程安排之紧凑、压力之巨大。负面情绪的无声积累，终究酿为一场精神层面的狂风暴雨。此处的情绪和忙碌场景的完美传达更好地铺垫了后文中主人公思想和态度转变的合理性。
原文：After hearing of the feat from her teacher, Gloria’s parents had rushed out and bought a piano for their house in Westchester. Her father had lifted the lid and shown her the instrument’s insides, how you pressed on a key, which through a Rube Goldberg–type contraption activated a lever that caused a hammer to hit a metal string that sounded out a note.
译文：父母从老师那里听说她的神技后，立即冲出去买来一部钢琴，放在韦斯切斯特的家中。父亲掀起琴盖给她展示内部，演示按下琴键后，极其复杂的机械装置如何带动一根杠杆，这根杆子又如何驱动一个音槌，让它去撞击金属琴弦,奏响音符。
解析：译者功底扎实，在翻译本句时堪称从容不迫，定语从句作为长难句的老大也为之乖乖臣服。读来节奏扎实、连贯流畅，父母的“望女成凤”之心也昭然若揭。葛罗瑞亚是幸运的，因为天赋，她和钢琴在滚滚红尘中宿命般地重逢，名利不过是这份礼物的副产品。然而，上帝的祝福却也伴随着双亲双眸中无法忽略的热切期待。不知未出现在画面中的小葛罗瑞亚当时的骄傲与欣喜能否抵过日后的无奈和哀愁。
原文：The studio was smaller than Adrienne’s, but with the same high ceiling and loft, and a grand piano placed in the very center of the room. The air smelled of metal and must, a far cry from the rose-scented suite at the Plaza, where Gloria’s luggage sat, unopened.
译文：这间工作室比艾德丽安那间稍小一点，也有高高的天花板和阁楼，一架大钢琴伫立在房间中央。屋里弥漫着金属味儿和潮气，跟广场酒店那间散发着玫瑰香味的套房太不一样了——她的行李正存放在那儿，尚未打开。
作者在文章写作中运用了意识流的写作手法，尤其是在描绘主人公葛罗瑞亚的内心世界和情感变化时。意识流是一种通过内心独白、自由联想和时间跳跃来展现人物心理活动的写作技巧，它强调捕捉人物的瞬间感受和潜意识流动，使读者能够更深入地理解人物的内心世界。相较于史诗等题材波澜壮阔的场景描述，文中人物相处的对话和细节更为日常和平凡。
因此，译者在翻译过程中巧妙调整了下笔的力度，译文读起来自然流畅，没有生涩和卖弄文笔之感，展现出译者风范和质朴匠心。
原文：“Play it for me, for real, then,” she demanded. “Both hands.”
“I can’t.”
译文：“为我认认真真地弹一回吧，”她提议道，“用双手。”
“不行啊。”
解析：“I can’t.”虽是再起眼不过的简单句，但译为“我不行”或者“我做不到”便会一不留神增加其“体格”，原本纤细的语句也变得沉重甚至略显蠢笨。译者一句“不行啊”便重视准确传达出原文有些陌生的二人闲聊侃话时的轻松随意，日常又自然，为这一普通情节添上些许轻快之感。
原文：Tchaikovsky had terrible stage fright.
译文：柴可夫斯基怯场得很。
解析：若将这句译为“柴可夫斯基有舞台恐惧症”便有点贻笑大方了。译者信笔写下这句，不仅巧妙防止了可能的尴尬，而且仅挥毫数字便使得读者窥见人物活泼善良、不拘章法的性格，一只“天鹅”好像真优雅又骄傲地在我们眼前翩翩起舞。
原文：Gloria remained silent, hoping she’d leave her alone.
译文：葛罗瑞亚不搭腔，心里祈望这个女人别再打搅自己。
解析：“remain silent”固然可译为“保持沉默”，但相较于原文表述中轻松闲适的场景却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掉书袋之嫌。“不搭腔”和“心里祈望”一起便传神地将葛罗瑞亚不大耐烦的精神状态勾勒出来，读来让人会心一笑。
原文：She was a dancer, but now she’s a shutterbug, takes portraits, although she’s known to sneak onstage and prance about in the wee hours of the night. I used to make hats; now I write articles about fashion, snap some photos. Jack-of-all-trades.
译文：她原是舞蹈演员，如今是摄影爱好者，给人拍肖像照，不过，我们都知道，夜深人静时她会溜到舞台上扭一会儿。我从前是设计帽子的，现在写写时尚评论，也拍拍照片。整个儿就一万金油。
解析：译者匠心独运，完整保留了原文的语流，读来轻松愉快，几位赤诚追求艺术、坚持自我的自由职业者形象便跃然纸上。“整个儿就一万金油。”调侃中不失赞美，几人苦中作乐的患难之情也变得生动形象。
原文：She held out her right hand. “My fingers won’t behave. They bend in, these two.”
译文：她伸出了右手。“我的手指不听使唤啦。向里弯曲了，这两根。”
解析：“behave”虽是初阶词汇，但想翻译好并非易事，将其处理为“不听使唤”乃是避免翻译腔的神来之笔。“向里弯曲了，这两根。”也似面对陌生人时自然的自嘲和抱怨；语气词“啦”更是情绪的流露，为我们揭开葛罗瑞亚内心的冰山一角，窥见其未诉的愁绪和心结。
原文：She’d mailed it from the post office soon after she’d settled in. “The hand still giving you trouble?”
译文：在这里住下后不久，葛罗瑞亚便去邮局寄出了这封信。“你的手还是不得劲儿？”
解析：很难想象“你的手还在给你添麻烦？”会让人读起来有多如芒在背。译者一句“你的手还是不得劲儿？”一出，便高下立见。语句中亲昵和敷衍并存，看似唠嗑和关心的背后，是枕边人对自己的算计和对摇钱树的贪婪，是恩爱褪去后尴尬的貌合神离。
原文：“What, I drink poison? You think I’ll play better when I’m dead?”
“It’s injected into the muscles. It’ll help, the doctor says. What’s there to lose?”
译文：“什么？要我喝毒药？你觉得我死掉以后琴会弹得更好吗？”
“是注射到肌肉里去的。有效，这个医生说啦。这又有什么不妥呢?”
原文写作大量使用了意识流手法，场景过渡平滑自然，情节设置方面没有太多的情绪张力。然而译者并未让译文语言流于俗套、思之无味，多处读来都朗朗上口，又不失谐趣。
原文：The bedlinens remained unchanged, the dishes piled up. There was no point.
译文：床单枕套没有换过,碗碟摞成一堆。日子过得了无趣味。
解析：译文和原文一脉相承，读来如同电影中镜头的平滑转换，很好地传达出原句的节奏和语感。对于葛罗瑞亚来说，日子不过死水一潭；而隐忍和压抑却从纸行钻出，平白让读者有点喘不过气。
原文：She dabbed on some lipstick and brushed back her curls. Her hands seemed different, older and mottled, striated with blue veins.
译文：她抹了点口红，再把鬈发向后梳一梳。双手跟从前不大相同，已现衰老，肤色斑驳，青筋毕露。
解析：译者在句中适当停顿，使之读来更为流畅，一幅美人图也缓缓随之铺陈。翻开书页，岁月沉淀后的优雅和口红的淡淡香气铺面而来，勾起人们对朱颜不复的惋惜。
原文：Touring would bring with it acclaim and riches, as long as she was willing to endure the unending whipsaw of life on the road: jet lag-induced fatigue followed by adrenaline spikes backstage.
译文：巡演会给她带来赞誉和金钱，条件是她愿意忍受旅途上无休止的人生磨难：时差使她疲惫不堪，紧接着便是在后台候场时肾上腺素激增。
解析：译者完美复现原句中“一镜到底”般的画面，钢琴家的漂泊和疲惫便不必多说。心本无依，追名逐利更是平添寂寞。
原文：The more she considered it, the more she dreaded the remaining years of her life, the unending calendar of performances until her health gave out.
译文：越多想，她越惧怕余生，惧怕没完没了的演出日程，直到油尽灯枯。
解析：译者通过递进的句式，生动地再现了葛罗瑞亚的内心恐惧。这种节奏与韵律之美，不仅保留了原文的紧张氛围，还让读者能够感受到她的无奈与挣扎。“油尽灯枯”强化了视觉冲击力：一个活生生的人不得不化身蜡烛，在温吞却永不熄灭的火焰下炙烤，直至燃尽。
原文：Her fear only increased, churning her insides.
译文：她的恐惧只增不减，搅动着她的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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