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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爱是无声的守护,像大树扎根泥土,默默撑起一片阴凉。那些沉默的注视、泛黄书信里的叮咛,都是文学里最动人的父爱注脚。“父亲”或“父爱”也是诺奖作家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作品中至关紧要的主题。在父亲节这个特别的日子里,我们与各位读者分享莫迪亚诺的自传体小说《家谱》(节译)。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作 李玉民译
一九四五年七月三十日,我出生在布洛涅-比扬库尔,玛格丽特路十一号,父亲是犹太人,母亲是佛来米人【佛来米人是比利时两大族群之一。主要居住在比利时北部的弗兰德地区】,他们在敌占时期的巴黎颇有点名声。我写犹太人,并不知晓这个词对我父亲究竟意味着什么,只因当年他的身份证上是这样注明的。兵荒马乱时期,人与人往往萍水相逢,因此,我从来就没有婚生子嗣的感觉,就更谈不上家产继承人了。
母亲于一九一八年生于安特卫普【比利时第二大城市】,童年是在那座城市的郊区度过的,位于基尔和霍博肯之间。她父亲先是当工人,后来成为测量员助手。她表爷是码头工人。康斯坦丁·默尼耶【康·默尼耶(1831—1905),比利时现实主义画家和雕刻家,擅长表现劳动者的生活】制作码头工人雕像时,就是请他当的模特。那尊雕像竖立在安特卫普市政府前面,如今还在供人瞻仰。我还保存着他一九一三年的账簿,他记录了他卸货的所有轮船:密歇根号、伊丽莎白维尔号、圣安娜号[……]【[……]表示未被译出的节略部分,下文同】大约六十五岁那年,他因失足坠落,摔死在码头上。
母亲还是少女时,就加入了红隼运动组织【比利时政府于1928年成立的青年组织。旨在培养青年人的——尤其是弱势群体中的年轻人——各项技能,并组织开展文化、艺术、体育等活动】,在煤气公司干活。晚上,她去听戏剧艺术课。一九三八年,她被电影艺术家和导演约翰·范德海登录用,参加他组织的佛来米“喜剧”巡演。一九三八年至一九四一年,她在四部电影里扮演了角色。她当过歌舞演员,在安特卫普和布鲁塞尔音乐厅演出,那里聚集了许多来自德国的逃亡者,她最要好的男友,名叫隆·朗多,是个室内装饰师,一九四二年在布鲁塞尔相遇,戴着黄星标志(纳粹强迫犹太人佩戴的)。
我缺乏足够的参照标记,就尽量按照时间顺序讲述。一九四〇年,比利时被占领之后,母亲就生活在布鲁塞尔。她同一个名叫乔治·尼尔斯的人订婚了。尼尔斯二十岁上就接手经营一家饭店;埃特伯雷饭店。这家饭店的餐厅,当时被宣传飞行中队的军官部分征用了。母亲就住在埃特伯雷饭店,遇见形形色色的人。所有那些人我一无所知。母亲在广播电台工作时,播报佛来米语节目。她还受聘于根特剧院,一九四一年六月参加巡演,沿大西洋和拉芒什海峡的港口,为托特组织【成立于1933年的军事工程组织,以其创始人、纳粹分子托特命名。在二战前和二战中负责德国及其占领区的工程任务。使用战俘做工】所属的劳动者演出,后来又北上,到阿兹布鲁克,为德国飞行员演出。
当年,她是个心硬的漂亮女孩儿。她的未婚夫送给她一只中国种的长毛犬,她对狗不上心,随便托给别人照看,就像后来对待我那样。那只长毛犬从窗户蹿出去自杀了。那狗留下两三张照片,应当承认,它无限触动我的心,我感到同它非常接近。
[……]
她于一九四二年六月来到巴黎。格雷文【阿雷弗雷德·格雷文是德占时期德国大陆制片公司在巴黎的制片经理】在比扬库尔摄影棚让她试了镜头,但这不是决定性的一步。最后她进入大陆电影公司,做“译制”工作,为这家公司拍摄的法语片配写荷兰语字幕。她成为格雷文的一名助手奥莱尔·比绍夫的女友。[……]
请原谅我列出所有这些人名以及随后的人名。我形同于狗,佯装有一幅家谱。母亲和父亲并不从属于任何确定的社会圈子。不管多么漂浮不定,多么模糊不清,我也应该在这片流沙中,竭力找出一些踪迹和方位标,犹如力图复原字迹模糊的一张户籍卡片,或者一份行政调查表。
父亲于一九一二年出生在巴黎,佩特莱勒街心花园广场,正是九区和十区的交界。他的父亲原籍为萨洛尼卡(希腊),出身于一个从托斯卡纳迁徙到奥斯曼帝国的犹太家庭。在伦敦,在亚历山大港,在米兰,在布达佩斯都有表兄弟。[……]祖父少年时期就离开萨洛尼卡,去了亚历山大港。然而几年之后,他又动身前往委内瑞拉。我认为他跟祖籍和家庭一刀两断了。他到玛格丽塔岛【委内瑞拉所属的近海孤岛】,热衷于珍珠交易,后来到加拉加斯,经营起一家百货店。一九〇三年,他离开委内瑞拉,到巴黎定居,在夏托丹街五号开了一家古董店,出售中国和日本的艺术品。他持一本西班牙护照,一直到谢世,总在西班牙驻巴黎领事馆登记,而他的前辈则以“托斯卡纳臣民”的身份,相继寻求法国、英国与奥地利驻外领事馆的保护。我保存了祖父的好几本护照,其中一本是由西班牙驻亚历山大领事馆签发的。还保存一份证书,是一八九四年在加拉加斯开具的,证明他是动物保护协会会员。祖母生于加来海峡省【位于法国北部】。她的父亲一九一六年住在诺丁汉郊区。不过,她婚后便入了西班牙国籍。
父亲四岁时丧父。童年时住在巴黎十区上城区。他对我说,他在夏塔尔学校住校读书,星期六和星期天也不回家。他在宿舍里,听得见巴蒂尼奥勒大道土台上街头演出的音乐。他没有通过中学会考。青少年时期我行我素。一俟年满十六岁,他就跟朋友们出入博伊拉法耶特饭店、蒙马特尔大街酒吧、卡代吧、吕纳公园。他名叫阿里托,而别人叫他阿多。到了十八岁,他就干起汽油非法交易的勾当,偷越巴黎入城收税处。长到十九岁,他就请求圣法勒银行经理录用他经营“金融业务”,他讲得头头是道,终于得到经理的信任。不料事情搞砸了:父亲那时尚未成年,司法介入了。二十四岁时,他在蒙田路三十三号租了一间屋,从我保存的一些资料来看,他常去伦敦,参加组建一家布拉维斯科责任有限公司。他和弟弟拉尔夫一起,在罗凯宾街租了一处家庭公寓,供他们母亲居住:她一九三七年就是在那里去世的。后来,他又在圣拉扎尔火车站附近车站旅馆租了一间客房,没有付钱就走人了。战前不久,他受委托经营一家女式长筒袜和香水商店,位于马莱伯大街七十一号。那个时期,他可能住在弗雷德里克-巴斯蒂亚街(八区)。
战争来临,他毫无积蓄,已经过一天算一天了,到一九四〇年,他就让人把写给他的信件寄往蓬蒂厄街二十四号,维克托-埃马努埃尔旅馆处。同年,他从昂古莱姆【法国西南部小城】发出一封信,告诉他兄弟拉尔夫,他应征入伍,编在炮兵团,还提到他们将一盏分枝吊灯典入当铺。在另一封信里,他请人将《石油信使报》寄到昂古莱姆。他于一九三七年至一九三九年间从事石油“生意”,有一个叫昂里凯兹的合伙人,组成鲁瓦雅利公司,经营罗马尼亚石油。
一九四〇年六月法军大溃败,他正在昂古莱姆军营,并没有随同大批俘虏被押走,因为德国军队才开到昂古莱姆时,法德已经签订了停战协定。他逃往萨布尔-道洛讷,一直逗留到九月份。
他返回巴黎,没有被重新清查为犹太人。他同弟弟拉尔夫住在弟弟的女友家,那是一个持英国护照的毛里求斯姑娘。那套房子位于索塞街五号,毗邻盖世太保所在地。毛里求斯姑娘因持英国护照,被勒令每周到警察局报到。后来,她被当作“英国人”,在贝桑松和维泰尔【法国东部小城。贝桑松附近】关押了数月。父亲有个女友,名叫赫拉·H,她是德国犹太人,在柏林曾与比利·怀尔德【比·怀尔德(1906—2002),犹太裔美国导演。美国电影史上最重要的导演之一。曾两度获得奥斯卡最佳导演奖】订过婚。一九四二年二月的一天晚上,在马里尼昂街一家餐馆里,他们正巧碰上身份检查,就被全锅端了,那个月刚颁布了法令:晚上八点钟之后,禁止犹太人上街和到公共场所去。父亲和他的女友身上没有任何证件,被检查员装上囚车,开到格雷夫尔街,由一个名叫施韦伯林的警官当面“验明”身份。想必父亲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他和女友被警察分开,正要把他送进拘留所的时候,他趁定时开关的灯熄灭的瞬间逃脱了。次日,赫拉·H从拘留所里放出来了,无疑是父亲托一位朋友进行了干预。是谁呢?我在心里时常这样发问。[……]
那段时间,父亲交往的所有人当中,我能对上号的有亨利·拉格鲁瓦、萨莎·戈尔丁、弗雷迪·梅伊沃,一个澳大利亚人,长雪橇冠军和汽车赛车运动员。战争刚结束,父亲就和他在香榭丽舍大街共用一间“办公室”,但我未能发现其存在的缘由……还有吉萨·库普林,一位俄罗斯女子,作家库普林【库普林(1870—1938),俄国小说家,批判现实主义伟大传统代表人物之一。著有小说《决斗》《生活之河》,十月革命后间流亡巴黎】之女,她在几部影片中扮演了角色,还参加演出了罗杰·维特拉【罗·维特拉(1899—1952),法国作家,超现实主义戏剧先驱之一,剧作有《维克托或掌权的孩子》】的一出戏:《海洋小姐们》……
差不多这就是父亲活动的世界。半上流社会?上流盗贼社会?趁着这个社会还未消失在冰冷漆黑的遗忘之夜,我再提一位俄罗斯女士,卡丽娜,人称“开心”奥尔洛夫,那个时期是我父亲的女友。她非常年轻时就流亡美国,二十岁时,在佛罗里达州演出歌舞,遇见一个棕褐色头发的矮个儿男人,名叫路奇·路西亚诺,彬彬有礼而又多愁善感,遂成为此人情妇。她回到巴黎,做过时装模特儿,为获得法国国籍而结了婚。在德军占领巴黎的初期,她同一个智利人彼德罗·埃扎吉尔——“公使馆的秘书”——一起生活;后来,她独自住进马戏场街夏多布里昂旅馆,父亲常去那里看她。我出生后数月,她送给我一只毛绒熊玩具,我当作吉祥物久久保存,它也是一位消逝的母亲留给我的唯一念想。一九四八年二月十二日,她三十八岁时自杀身亡,葬在圣·日内维埃芙树林。
我编制这个谱系,像在空寂而混乱的房子里呼唤,逐渐头晕目眩,喘息也越来越短促。诡异的人群,诡异的时期,什么都不明不白。正是那个时期,在这些与他们相似的人中间,我父母相遇了。两只蝴蝶不知不觉,迷失在一座没有方位的城市中。Die Stadt Ohne Blick【德文,意为“没有方位的城市”】。但是无可奈何,我就是从这肥沃的土层——或者粪土堆里生出来的。我搜集到的他们生活的这些片断,大多是从母亲那里得知的。关于父亲的许多细节详情,她都没有掌握:那是个浑浊的世界,父亲受世情事态的驱使,行走在地下和黑市之中。母亲几乎一无所知。而父亲带着他的秘密走了。
他们相识于一九四二年十月的一天晚上,在十六区舍菲尔街二十八号——托狄·维尔奈——人称“萨于克夫人”——家中。父亲使用的身份证,借用了他的朋友亨利·拉格鲁瓦的姓名。从此,占领时期孔蒂河滨大道十五号住户的名单上,就一直保留着“亨利·拉格鲁瓦”的姓名,我童年时在“五层楼”对面,从门房的玻璃门上就看得见。我曾问过门房谁是这位“亨利·拉格鲁瓦”,门房回答我说:是你父亲。这种双重身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多年之后我又得知,他在那个时期还借用过别的姓名,而那些姓名对应他的相貌,战后一段时间还留在一些人的记忆中。然而,这些姓名最终势必脱离与其相关联的可怜世人,只是在我们的想象中,宛如遥远的星体一般闪烁。母亲将父亲引见给让·德·乃和她的朋友们。他们觉得他有一种“南美人的怪样子”,还关切地劝母亲多多“提防”。母亲把这话传给父亲,他便打趣地对母亲说,下次见面,他的样子还要“更怪”,“让他们见了更害怕”。
他并非南美人,但因没有合法身份,就混迹黑市赖以生存。母亲去找他,要乘沿着丽都拱廊的多部电梯,才能进入一处那类的巢穴。他身边总有好几个人相伴,姓名我不得而知。他尤其频繁出入奥升路五十三号一家购物店,经营者亚历山大和伊万·S兄弟俩是亚美尼亚人,战前他就认识了,他向他们提供多种货物,包括整辆滚珠轴承的超期卡车,发自SKF公司【指始创于1907年的瑞典滚珠轴承公司】的旧库存,而这类废旧卡车大量弃置不用,放在圣旺码头仓库里只待生锈。
我在探询过程中,偶然碰到几个人的名字,都在奥什路五十三号工作过,有沃尔夫男爵、丹特·范努希、帕特博士、“阿贝托”,当时我心里就嘀咕,也许这不过是父亲使用过的假名。他正是在奥什路那家购物店里,遇到了一个叫安德烈·加比松的人,是那商店的老板,他常向母亲提起那人。我手头有一份追溯到一九四五年的德国特警名单,上面有此人的简介:加比松(安德烈),意大利国籍,生于一九〇七年。商人。护照号13755,一九四二年十一月十八日在巴黎签发,注明是突尼斯商人。从一九四〇年起,成为里奇尔(奥什路五十三号购物店的名字)的合伙人。一九四二年到圣·塞巴斯蒂安,成为里奇尔的用户。一九四四年四月,在快递邮件公司的一个叫拉多斯的手下工作,经常往返于昂代和巴黎之间……
在占领时期,父亲的其他关系,至少我所知道的,还有一位意大利银行家乔治·乔尔吉尔-斯奇夫,及其女友西莫娜。后来,西莫娜嫁给了红磨坊的老板皮埃尔·富克雷。乔尔吉尔-斯奇夫在庞蒂埃夫尔街四号设有办事处。父亲买了他一颗极大的粉红钻石,称为“南方十字”。到了战后他一文不名时,又力图出手了。[……]阿奈·巴代尔,律师改行,一九四四年任老鸽棚剧院【始建于1913年,是巴黎颇具影响力的剧院】经理。父亲同他和他女婿乔治·维卡尔一起搞黑市交易。巴代尔寄给我母亲一部萨特的剧本《禁闭》,原名《他人》,他打算于一九四四年五月搬上老鸽棚舞台。《他人》的这份打印稿,在我十五岁那年,还躺在我六楼房间的壁橱里。巴代尔考虑我母亲在大陆电影公司工作,同德国人保持接触,因而能从中斡旋,好让他快些拿到这部剧的审查许可证。
[……]
要结束这份幽灵的名单时,还应提及那兄弟俩:伊万和亚历山大·S,我总寻思他们是不是孪生兄弟。亚历山大有个女友,名叫茵卡,是芬兰人,舞蹈演员。他们一定是黑市的大佬,因为他们在伊万·S的豪宅,保尔-杜梅路一号大厦的套房里,庆祝过他们在占领时期收获的“头一个十亿”。法国解放后,伊万·S跟安德烈·加比松一样逃往西班牙。那么,亚历山大·S呢,他的下落呢?我心里不免琢磨。然而,真有必要提出这个问题吗?一想起人们在“红色海报”【1944年,德国占领者和维希政权杀害了法国抵抗小组的二十三名成员。事后,纳粹印制了一万五千份的红色海报到处张贴,称他们为红色恐怖分子】上看到的那些人的面孔,我的心就砰砰直跳。
让·德·乃和那个布鲁塞尔古董商,一九四三年初就搬离了孔蒂河滨大道的那套房间,我父母双双住了进去。在我最终厌弃这一切,丧失气力和勇气之前,还有一些他们在那个遥远年代生活的片断,不过在现时看来,他们那段生活照旧一片模糊。
他们有时同拉格鲁瓦及其女友德妮丝躲到阿布利,住进布雷欧古堡。那是座遗弃的城堡,原主美国人无疑因为战争,将钥匙交给他们,离开了法国。母亲骑着摩托,拉格鲁瓦驾驶他那辆轿车,奔驰在乡野的路上。一九四三年七、八月份,她和我父亲住在拉瓦雷纳-圣·伊莱尔一家旅馆。小里茨、乔尔吉尼-斯奇夫、西莫娜、杰斯奈及其女友西比珥,都去那里同他们会合,在马尔纳河中沐浴。这座古堡常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人和他们的“女人”光顾,其中有个“迪迪”及其女伴“迪迪夫人”。早晨,男人们开车出发,去干暧昧的勾当,很晚才从巴黎返回。一天夜里,父母听见他们在楼上房间争吵。女人骂她的男伴是“瘟鸡”,她从窗口扔出去一沓沓现钞,同时指责他拿回来这么多脏钱。假警察吗?盖世太保的帮凶吗?托狄·维尔奈,人称“萨于克夫人”,父母就是在她家中相识的,她于一九四三年初在一次突如其来的大搜捕中逃过一劫,但是从她家窗户跳出去时摔伤了。[……]
记得父亲只有一次回顾了那个时期,那是一天晚上,我们俩都在香榭丽舍大街的住处。他指给我看马里尼昂街街尾,说正是在那里,一九四二年二月他被塞进囚车。他还对我讲述一九四三年冬季,他被“某个人”告发,第二次被捕,押进拘留所,由“某个人”保释出来。那天晚上我感到,他很想给我透露什么事,话到嘴边没讲出来,只是对我说囚车挨个警局转悠,然后才返回拘留所。逮捕过程中,上来一位少女,正坐到他对面。很久之后,我试图寻到旧迹,但是枉然,无法确认那是一九四二年还是一九四三年的夜晚。
一九四四年春季,父亲接到几个匿名电话,打到孔蒂河滨大道的住处。一个声音直呼他的真名实姓。一天下午他外出时,两名法国警察按响门铃,要见“莫迪亚诺先生”。母亲明白告诉他们,她只是个年轻比利时女子,在大陆制片公司工作,那是一家德国公司。她这套房的一个房间转租给一个名叫亨利·拉格鲁瓦的人,她向他们提供不了什么情况。警探对她说,他们还会来的。父亲为躲避他们,就离开孔蒂河滨大道。我猜想已不是负责犹太人问题的那个叫施韦伯林的警员,而是稽查处的人员了——就是抓获萨莎·戈尔丁的那帮人。或者是巴黎警察局佩尔米勒警长的手下。后来,我拿一些面孔想要比对这些人的姓名,然而,他们始终隐藏在黑暗中,透出烂皮革的气味。
父母决定尽快离开巴黎。母亲在B家中认识的那个希腊人,克里斯托斯·贝洛斯有位女友,住在希农附近的一座庄园里。三个人,便投奔她去了。母亲带着冬季运动装,以备他们逃往更远的地方。他们在图雷讷的那座住宅藏身,一直待到解放,这才骑着自行车,随着美国部队的大溜儿返回巴黎。
一九四四年九月初,父亲在巴黎,还不愿立即回到孔蒂河滨大道的住处,害怕警察又来找他算账,不过这次是由于他在黑市的非法活动。父母下榻的旅馆,这家阿尔西翁·德·布勒特伊旅馆,位于布雷特伊路和迪凯斯纳路的拐角,一九四二年父亲已经去那里躲藏过。他打发母亲去探探孔蒂河滨大道,了解事态如何变化。她被警察局传唤去,接受一次漫长的审问。她是外国人,他们要求她说明,她受德国人保护,一九四二年来到巴黎的确切缘由。她向他们解释,她和一个犹太人订了婚,两年来在一起生活。审问她的那些警察,想必就是数月前要以真名实姓逮捕父亲的那些警员的同事,抑或是同一些人。估计他们按照那些假名寻找他,终归未能识别。
他们放了我母亲。晚上在旅馆客房,就在他们的窗下,女人同美国兵沿着布雷特伊路大道散步,其中一位女子试图让一个美国人明白,大家等了他们多少个月。她数着自己的手指:“One,two……”可是美国人不明白,便模仿她的样子数起自己的手指:“One,two,three,four……”就这样没完没了。过了几周,父亲离开阿尔西翁·德·布雷特伊旅馆,回到孔蒂河滨大道时才得知,他那辆藏在讷伊一处停车场的福特轿车,六月份就被民兵征用了。乔治·芒代尔【乔·芒代尔(1885—1944),法国政治家,历任邮电部长(1934—1936)、殖民地部长(1938—1940)。1944年,被法国维希政府的民兵暗杀】遇刺身亡,乘坐的正是这辆福特,车身留有筛眼似的弹孔,被保存起来,以备警察调查之需。
一九四五年八月二日,父亲骑自行车到布洛涅-比扬库尔区政府,申报我的出生。我想象他回来的路上,经过这年夏天欧特伊—条条空荡荡的街道、一个个寂静的码头。
继而,他决定去墨西哥讨生活。护照都办好了,临行时刻又改了主意。战后,他差一点儿就离开欧洲。三十年后,他前往中立国瑞士,在那里与世长辞。这三十年间,他频频出行,去加拿大、圭亚那、赤道非洲、哥伦比亚……他徒然寻求的,正是传说中的黄金国。而我心中暗道,难说他不是为了逃避占领时期那几年。那个时期他在巴黎的内心感受,从未向我坦露过。身受追捕的恐惧和怪异的感觉,形同明确列入猎物的等级,而他本人却不知晓自己究竟是何等样人吗?不过,还是不要替别人去诉说衷肠,即使打破折磨人的沉默,我也总是心存碍难。
一九四六年,父母一直住在孔蒂河滨大道十五号的五楼和六楼上。从一九四七年起,父亲又租下四楼。这是父亲极为短暂的一段相对兴旺的时期,直到一九四七年。随后就进入长期的所谓表面光鲜实则贫困的状态。他的工作伙伴有乔尔吉尼-斯奇夫,一个人称泰西埃先生的哥斯达黎加公民,以及路易·德·拉罗舍特男爵。他也是一个叫Z的人的密友,那人与“葡萄酒案件”有牵连。我外公外婆从安特卫普来到巴黎照顾我。我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只懂佛来米语。一九四七年,我弟弟吕迪出生,是十月五日那天。解放之后,母亲就到老鸽棚学校,上戏剧艺术课。一九四六年,在拉米绍迪尔【位于巴黎二区的一家剧院。始建于1778年】上演《在我的金发女郎身边》,她在剧中扮演了一个小角色。一九四九年,在影片《七月约会》中,有她几个镜头。
一九四九那年夏天,在昂蒂布角【和下文中的巴斯克海滨同在法国西南部】和巴斯克海滨,她成为两个男人的女友,一个是俄裔的花花公子,弗拉迪米尔·拉舍维斯基,一个是巴斯克人,写诗的德·A侯爵。这种情况,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我们兄弟二人,单独在比亚里茨【法国西南部城市】待了将近两年,住在卡萨·蒙塔尔沃街区的小套间,照看我们的女人就是门房。我记不大清楚她的相貌了。
一九五〇年九月,我们在比亚里茨圣马尔丹教堂受洗,父母却没有出席。根据洗礼证书,我的教父让·曼特,是个我不认识的神秘人物。一九五〇年十月开学,我第一次上学;比亚里茨圣马利亚学校,位于卡萨·蒙塔尔沃街区。
一天下午,放学出来,谁也没来接我。我要独自回家,但是横穿马路时,被一辆小型卡车撞倒。那位司机把我送到慈善医院,嬷嬷用乙醚棉团捂上我的脸,把我麻醉过去。后来我就特别怕闻乙醚味。极其害怕。于是乙醚就有了这种奇特的功能,唤起我一种疼痛,随即又解除。记忆和遗忘。
一九五一年,我们返回巴黎。一个星期天的上午,我在蒙巴纳斯剧院后台,母亲在《菲莱蒙的情结》中扮演个小角色。她正在台上,我害怕了,哭起来。苏姗娜·弗隆【苏·费隆(1918—2005),法国著名戏剧和电影双栖演员。两次获得莫里哀戏剧奖最佳女演员奖,三次被提名奥斯卡最佳女演员奖】也在剧中有角色,她给了我一张明信片,好让我平静下来。
孔蒂河滨大道的套房。在四楼的房间,晚上我们听见隔壁房间的说话声和格格笑声,那是母亲接待她那些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这座修道院位于巴黎左岸,始建于六世纪,为巴黎古迹之一】广场的朋友。我难得见到她,也不记得她对我有亲热或者呵护的举动。我总觉得在她面前,要保持一点儿警惕。她突然发火让我手足无措,而我挺注重教理,就祈祷上帝宽恕她。父亲的办公室设在五楼,他经常跟两三个人待在那里,坐在椅子上或者长沙发的扶手上。他们交谈,轮流打电话,电话机抛来抛去,就好像一个橄榄球。父亲时而招募几名少女,美术学院的学生。他教她们接电话,说“他人不在”。他口授信件,让她们写下来。
一九五二年初,母亲把我们托付给她的女友,苏姗娜·布克罗。她住在茹伊昂若萨区,库尔泽纳博士街三十八号。我去上学,这条街走到头就是贞德学校,后来又上镇上的小学。一九五二年在村镇教堂做午夜弥撒,我和弟弟都是唱圣诗童子。启蒙读物有《最后一个莫希干人》【美国作家J. F. ·库柏(1789—1851)的一部小说。以1757年英、法两大帝国在美洲争夺殖民地为背景,表现殖民与反殖民、压迫与自由、殖民者与土著内部的斗争】,我根本不理解,但是坚持看完了。还有安徒生童话,由阿德丽艾娜·塞古尔配的插图,以及《捉猫故事集》【法国作家马塞尔·埃梅(1902—1967)的一部童话故事集】。
一九五三年二月,一天早晨,我和弟弟待在空无一人的屋里,父亲开车来接我们回巴黎。后来我听说,苏姗娜·布克罗因参与盗窃而被捕。在茹伊昂若萨区和巴黎之间,这片郊区的神秘,可不止这一桩呢。
一九五三至一九五六年,我们一直在巴黎,我和弟弟去洛迪桥街上市镇学校。我们也常去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听教理课,能经常见到帕叟神甫,他在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讲道,住在波拿巴街一小套房子里。我找见帕叟神甫当年给我写的一封信。“星期一,七月十八日。我想象你一定在海滩上建筑城堡……海水一涨潮,就得赶紧溜之大吉!这就像在洛迪桥学校的校园里,课间休息结束的哨声响起的时候!你知道吗,巴黎的天气非常热。幸好不时下一场阵雨,清凉一下天气。如果教理课上下去,你就要用白罐子,没完没了给你的所有同学倒一杯杯薄荷水。不要忘了八月十五日的节日:再过一个月,就是圣母升天日。到了那天,你去领圣体,以期愉悦你在天母亲的心。如果你心灵善于讨她喜欢,她对她的帕特里克一定会很满意。你很清楚,假期也不应该忘记,要感谢仁慈的上帝给了你们所有这些美好时光。再见,我的帕特里克。全心拥抱你。帕叟神甫。”教理课的课堂,设在修道院街四号,一栋老楼的顶层——如今都改为豪华套房——和朝向富斯当堡广场的一间大厅,那里变成了一家奢侈品商店——改头换面了。我认不出我童年时期的街区了,就是雅克·普雷维尔【雅·普雷维尔(1900—1977),法国诗人,他的诗善于用奇异的形象,融入民间诙谐调侃的语言,深得知识阶层和民众的喜爱】和帕叟神甫重寻故地,恐怕也难认出来了。
[……]
这个时期我所看的全部读物中,作者有儒勒·凡尔纳、亚历山大·仲马、约瑟夫·佩雷、科南道尔、塞尔玛·拉格洛夫、卡尔·迈、马克·吐温、詹姆斯·奥利维·柯伍德、斯蒂文森、德·塞古尔伯爵夫人、杰克·伦敦,以及作品《一千零一夜》,我尤其记得《所罗门国王的米那钱币》,以及年轻的向导揭示他王子真实身份的情节。有两本书因题目而引起我的玄想:《珍达的囚徒》和《神秘之货船》。
[……]
在巴黎,一九五四年的一个星期天,我和弟弟待在老鸽棚剧院后台里端,母亲已经上场了。一个在剧中演主角,名叫素姬·普里姆的女人,凶狠地对我们说,这里不是我们待的地方。她同许多年迈的蹩脚女演员一样,不喜欢小孩子。我寄给她一封信:“亲爱的太太,我祝愿您过一个极坏的圣诞节。”她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的,就是那种既冷酷又不安的眼神。
每个星期天,我们都和父亲乘坐六十三路公共汽车,一直坐到布洛涅树林。湖水、平底小舟,坐上去划到微型港湾和湖岛木屋……一天傍晚,我们在布洛涅树林等待回程的汽车。父亲带我们走进阿道尔夫-伊翁小街,到一处私邸门前站住,他对我们说:不知道现在谁住在这里了——就好像这地方他很熟。当天晚上,我看见他在办公室里查阅街道黄页。这引起我的好奇心。十多年之后,我才了解到,阿道尔夫街六号那座私邸,在占领时期正是“奥托”购物处——巴黎最重要的黑市窝点——如今那座宅邸已不复存在,一九六七年,我又转到那条街,验证当年我们和父亲那次停留的地点:正好与六号相对应。猛然间,一股腐烂的气味,同骑马场和树林枯叶的气味相混杂。我也记得那个时期的下午,我和弟弟同父亲有时随便登上一辆公共汽车,一直坐到终点站。圣芒德。让蒂伊门……
一九五六年十月,我住进茹伊昂若萨区的蒙塞尔学校,我该把这地方的所有学校都去一遍才好。头几天睡在学生宿舍,夜里难熬得很,常常想哭。不过很快,我就开始一种自我训练,以增添勇气:注意力集中到一个固定的点,这是一种法宝。当时,权且用一匹塑料小黑马来充当目标。
一九五七年二月,我失去了弟弟吕迪。一个星期天,父亲和叔叔拉尔夫到寄宿学样来接我。叔叔开的车,在回巴黎的半路把车停下,他下了车,单独留下我和父亲。父亲在车里告诉我,弟弟死了。上个星期天,我还和弟弟在孔蒂河滨大道我们的房间一起度过了下午的时光。我们一起整理收集的邮票。我必须在五点钟返校,向他解释说,一个喜剧团要在学校的礼堂里,为学生演一场戏。那个星期天他的眼神,我永远也忘不了。
我认为除了弟弟吕迪,他的死亡,我这里讲述的一切,再也没有什么能深深牵动我的心。我一页一页写下来,就像在做一个笔录,或者写一份简历,例行公事,无疑是要了结一种不是我本人的生活。这只是一卷记录事件和行为的胶卷。我没有什么可忏悔的,也没有什么可回避的,对于内省和扪心自问,我毫无兴趣。反之,事情越是晦隐不明而神秘莫测,我就越是兴趣大发。极而言之,我还力图从毫无神秘可言的事物中找出神秘来。我回顾到我二十一岁为止的事件,都是我浮面的经历——这种方法即是展现远景,而演员则在摄制场上静止不动。我想表达的这种印象,许多人在我之前就感受过:一切在透明中鱼贯而过,而我还未能过上自己的生活。
我成为住校生,在蒙塞尔学校一直读到一九六〇年。四年时间,军人纪律。每天清晨,天一亮就起来。齐步走。排列,立定。全体立正。夜晚巡察寝室。高年级的几个爱捉弄人的学生“头儿”负责维持“纪律”。[……]
蒙塞尔学校有些缺乏关爱的孩子,是些私生子,和家人失去联络的孩子。记得有个巴西少年,与我同宿舍好长时间,他有两年没有父亲的音信,仿佛是被他们遗忘在火车站寄存处的物品。还有些人走私牛仔裤,已经闯过警察设的路障。学生中有两兄弟,甚至二十年后还被告上重罪法庭。青春往往是金色年华,然而是一种可疑的金色,是不好的合金。这些勇敢的少年,大部分没有前途。
[……]
一天晚上,父亲在楼梯上对我讲了一句话,难得的一句心里话,当时我还不大明白:“永远也不要忽略细节……我呢,很可惜,总是忽略细节……”
一九五七和一九五八年间,又出现他的一个帮手,一个叫雅克·夏蒂雍的人。二十年后,我又见到了他——他已更名为雅姆·B. 夏蒂雍。他寄给我一封信,谈了我父亲的事:
“他在孤独中死去,你不要太难过。你父亲并不厌恶孤独。他有一种想象力——老实说,只是在面对生意时——他细心地充实着这丰富想象力,也充实着他的头脑。他从来就不孤单,因为他同自己的构建总是那么默契,这就是为什么,他那样子怪怪的,特别让人迷惑不解。他对什么都好奇,即使对他不以为然的事情。他本来是很容易暴躁的人,却能给人以平静的印象。他身处逆境的时候,眼里就放射光芒。他那双眼睛会睁得老大,而平常,他那稍显厚重的眼皮就遮护着眼睛。他尤其是个凭兴趣做事的人。使他的对话者更加惊诧的是,他懒得说话,懒得阐明他的意图。他只是简单地提示几句,还用手势隔断,伴随着‘就这样’……话尾还从嗓子眼儿带出磨擦声。懒得说话,再加上懒得写信,而且在他看来情有可原:他的字迹难以辨认。”
雅姆·B. 夏蒂雍很希望我写一写他一个朋友的回忆录:那是个混混,科西嘉人,名叫让·萨尔托尔,不久前死了,他同洛里斯通街的帮伙来往密切,在占领时期,他的头儿是拉封。“真可惜,你未能写让·萨尔托尔的回忆录,你认为他是拉封的一个老朋友,那就错了。他那是在利用拉封,当作他走私黄金和外汇的避雷针,法国人追捕他比德国人还要紧。要明白这一点,他确实了解洛里斯通整个团伙的底细。”
一九六九年,我的第二部小说出版之后,他打来电话,留给我一个姓名和街道门牌号,我去那儿能找到他。那是德·瓦尔加先生的家,后来,德·瓦尔加先生牵连到杀害让·德·布罗格利【布罗格利(1921—1976),法国政治家。曾任法国公共事务部部长和外交部长,1976年被暗杀】的案件中了。记得那是个星期天,我和父亲,以及那个夏蒂雍,我们到瓦莱里安山散步。夏蒂雍五短身材,棕褐色头发,衰残的眼皮下面,黑眼球十分有神。他把我们带进一辆旧本特利车,车座的皮革都破损了——这是他剩下的唯一财产了。过了不久,他不得不同这辆车分手,骑自行车到孔蒂河滨大道来了。他是非常虔诚的教徒。有一天,我以挑衅的口气问他:“宗教,有什么用呢?”他送给我一本教皇庇十一世的传记,附上这样的题词:“送给帕特里克,读了这本书,也许就会明白‘这有什么用……’”
每星期六晚上,父亲和我往往单独在一起。我们经常光顾香榭丽舍大街的电影院和戈蒙大酒店。六月的一天下午,我们走在罗什舒尔大街上——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去了那里——为了躲避阳光,我们走进街边的一间昏暗小厅:三角洲厅。乔治五世影院,正在放映一部记录片:《纽伦堡审判》。我十三岁时才发现集中营的景象。正是那一天,对我而言,事情有所变化。而父亲,他是怎么想的呢?我们从未谈起过,即使在走出电影院的时候。
[……]
一九五九年和一九六〇年,英国之行,到博恩穆思,魏尔伦居住过的角落:散布在叶丛间的红色木屋、海水浴场的白色别墅……我不打算返回法国。没有母亲的音信。我还认为如果我在英国逗留的时间比预计的拖长些,也会省却父亲许多麻烦。我投宿的家庭不能留我居住了,我就去一家旅馆的前台,身上带着三千旧法郎,他们让我免费睡在底层的一间改变了用途的客厅。继而,我每天早晨上英语课的学校校长,也为我开方便之门,留我住进楼梯下面的一间仓储室。我逃往伦敦,晚间抵达滑铁卢火车站。我穿过滑铁卢桥,只身来到这座仿佛比巴黎还大的城市,不免胆战心惊。我走到特拉法尔加广场,进了红色电话亭,以对方付费的方式给父亲打电话。我极力向他掩饰我内心的惊慌。他听我说独自到伦敦,并不显得很意外,还以无所谓的声调祝我好运。尽管我未成年,布卢姆斯伯里街一家小旅馆还是给了我一间客房,但是只准住一个晚上。第二天,我去碰运气,到大理石拱门的另一家旅馆,他们同样无视我十五岁,给了我一间小客房。[……]
一九五九年九月一天夜晚,和母亲及其一个男友在学院街一家阿拉伯餐馆:库图比亚。时间很晚了,餐馆空荡荡的。还是夏天,天气很热。朝街道的门大敞四开。我少年时期的奇异岁月。阿尔及尔是巴黎的扩展,而巴黎能接收到阿尔及尔的声波和回响,就好像西罗科干燥的热风吹到土伊勒里公园的树木,带来一点撒哈拉和海滩的沙子……在阿尔及尔和在巴黎的街道,跑着同样的小型低座摩托车,张贴着同样的电影广告,咖啡馆里的电唱机放着同样的歌曲,叫卖着同样的油炸土豆丸子。在阿尔及尔如同在香榭丽舍大街,都是同样的夏天。那天晚上,在库图比亚餐馆,我们那是在巴黎还是在阿尔及尔?过了一段时间,他们用塑性炸药炸毁了库图比亚餐馆。一天晚上,在圣日耳曼草场——还是在阿尔及尔?——杰克·罗莫利衬衣商店刚刚被炸毁。
一九五九年秋天,母亲在喷泉剧院演一出戏。星期六傍晚放了学,我就到剧院经理办公室做作业。我还在周围溜达,发现了皮加勒街区,乡野气氛不如圣日耳曼草场修道院广场,倒比香榭丽舍大街更混乱些。正是在喷泉街、布朗什广场、佛罗绍街,我头一回拂着巴黎的秘密,我虽然还没有明确意识到,却开始梦想我的生活了。[……]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1945—)捧得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在法国国内早已“拿奖拿到手软”:处女作《星形广场》获罗歇·尼米埃奖和费内翁奖(1968),《环城大道》获法兰西学士院小说大奖(1972),《暗店街》荣膺龚古尔文学奖(1978),其全部作品在1984年和1996年分别获得摩纳哥皮埃尔王子基金会奖和法国国家文学奖……迄今,莫迪亚诺已出版三十多部作品,斩获十余项文学大奖。他的书叫好又叫座,每有新作推出,一众读者旋即趋之若鹜,数十万册的销售盛况一时间令巴黎纸贵。
原载于《世界文学》2015年第2期,责任编辑:赵丹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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