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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一刻,艺术家的双手停滞在空中,随后宛如一双疲惫的翅膀,垂落下来。转瞬间,轻巧灵活的双手开始在琴键上嬉戏。一首谐谑曲。生活是愉悦的。我们去往乡间田野,与风华正茂的姑娘牵手,在阳光下翩然共舞。
埃里科·维利西莫作 梁颖怡译
昏暗池座里的一众男女仿佛死气沉沉的冥界居民,又像无声且静止不动的生物,或是受困于某种邪恶巫术的囚徒。成百上千只眼睛紧盯着舞台灯光照亮的区域。聚光灯的圆形光圈笼罩着钢琴与钢琴家。此时此刻,二者融为一体,变成一头由听觉神经组成的怪物。
贝多芬。
有些时候,乐器的声音会富有人性特质。在钙光灯的映衬下,艺术家脸色苍白,好似一具尸体。即便如此,他依旧是生命之源,旋律之源,灵感之源——是一个神秘且丰富的世界的发端。光圈之外,一种停滞的、肃穆的寂静压了下来。
贝多芬在哀叹。他相貌丑陋,双耳失聪,活在与众人的冲突之中。音乐仿佛以痛苦的笔触在空中写下这些字句:你的来信将我从幸福的至高点抛向忧伤与苦痛的最深渊谷。对于你和其他人而言,我若不是音乐家,还能是什么?我需要从自己内心寻找那必不可少的支撑点,因为除了自己,我无人可依。友情和诸如此类的感情只会令我心痛。那就这样吧!可怜的贝多芬,对你而言,没有外在的幸福,一切都得从内心找寻。唯有在理想世界里,你才能找到快乐。
柔板乐曲。钢琴家与贝多芬一起痛苦,钢琴在颤抖,笼罩着二者的灯光仿佛也参与到那深邃的忧伤之中。
某一刻,艺术家的双手停滞在空中,随后宛如一双疲惫的翅膀,垂落下来。转瞬间,轻巧灵活的双手开始在琴键上嬉戏。一首谐谑曲。生活是愉悦的。我们去往乡间田野,与风华正茂的姑娘牵手,在阳光下翩然共舞。然而,这段旋律表面的轻巧并不能掩盖其内里喧嚣的绝望。尽管如此,明朗的演奏仍在继续,跳动的音符竭力表现出无忧无虑,自在轻松。仿佛孩童在坟墓上起舞。骤然之间,堵截的水流冲破所有屏障,推着缥缈的水汽帷幕一路向前,在一阵轰鸣声中,伴随着绝望的旋律,激荡、漫延。钢琴家变了。他的双手如同白色野马般在琴键上奔腾。乐声回荡在空气中,响彻整个剧院。这一曲对于台下每个冥界之人而言,都有其特殊含义,讲述着不同的故事。
艺术家弹出最后一个和弦,全场灯光亮了起来。在几秒钟内,时间仿佛暂停了,所有人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鸦雀无声。冥界众人浮出生活表面。聚光灯缔造的圆形魔幻世界消失了。钢琴家现在转身面向观众,微笑致意。他面色苍白,仿佛死而复生之人。贝多芬的幽灵已被驱逐。掌声响了起来。
片刻之后,灯光再次熄灭。魔法光圈又一次出现。
《魔鬼的诱惑》【《魔鬼的诱惑》是俄罗斯著名作曲家、钢琴家谢尔盖·普罗科菲耶夫(1891—1953)创作的钢琴曲】。
马加里达夫人脱下了夹脚的鞋子,鞋磨伤了她脚上的茧。
这样做也没关系。我在包厢里呢,没人看得见。
她愉快地活动着脚趾。现在好了,她能更舒服地听她的吉尔贝托演奏了。这就像是一场梦。这么大的一座剧院。这里有成百上千位名流雅士,他们衣冠楚楚,香气扑鼻,男士身着黑衣,女士则穿低胸连衣裙。所有人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要忘了,全被她的儿子,被小吉尔贝托征服了!
马加里达夫人用余光瞥向丈夫。他就在她身旁,个子矮小,身形伛偻,嘴巴微张,神情愚蠢,光秃秃的头顶在阴影中发着暗淡的光。他穿西装礼服的样子多可笑啊!干瘦的脖子在硬挺的高领里晃来晃去,让人想起马戏团的小丑。
马加里达夫人把丈夫抛在脑后,再次望向儿子。她爱慕儿子的手,那是一双白净、细长、灵巧的手。由于吉尔贝托弹奏的乐曲对她来说太过难懂,马加里达的注意力到处游走,落到剧院天花板上,落到一个个包厢里,又落到楼下一位女士的头上(那个发箍上镶的是真钻吗?),然后又回到儿子身上。在她脑海中,少年纤长的双手缩短了,变小了,小吉尔贝托变回了只有四个月大的婴儿,他刚刚有了一个绝妙的发现:他的双手……小吉尔贝托躺在摇篮里,褶皱的小手停在专注的双眼前,他凝视着这两个神秘的东西,发出惊讶的咕噜声,扭动着脚趾,眼睛始终紧盯着两只手……
马加里达夫人的思绪又一次回到辛酸的过去。她回忆起一九一五年冬天他们一家子住的那个糟糕的房间。伊诺森西奥从那年开始酗酒。寒冷是他的借口。后来,这可怜的家伙失业了……他丢掉了工厂的工作,整日游手好闲,身边一群损友。“伊诺森西奥!去喝两杯吗?”他们说走就走,进入第一家酒馆。上白酒!他回家的时候,努力避免步履踉跄。但一张嘴,就是一股子酒味。“果然!伊诺森西奥,你又去喝酒了!”啊,马加里达夫人并未因此受挫。她对待丈夫就像对待一个十岁的孩子,而非三十岁的成年人。她把丈夫扶到床上,给他泡一杯不加糖的浓咖啡,然后回到辛格牌缝纫机边,好几个小时不停地踩动踏板。公鸡都打鸣了,她才去睡觉,只觉得肾脏隐隐作痛,眼睛也火辣辣地疼。某一天……
钢琴声戛然而止。灯亮了。掌声响起。马加里达夫人回到了当下。她身旁的伊诺森西奥鼓起了掌,嘴一直张着,眼里满是泪水,脖子又红又皱,神态谦卑……吉尔贝托向观众鞠躬致意,笑着捋了捋头发。(“我儿子的头发多漂亮啊!真希望您也能看见,教母,这一脑袋小卷毛,他肯定会长成个帅小伙儿。”)
黑暗再次淹没池座。奇幻的灯光笼罩着钢琴家和钢琴,些许音符跃出,宛如子弹发射出膛。
《纳瓦拉》【《纳瓦拉》是西班牙钢琴家伊萨克·阿尔贝尼兹(1860—1909)创作的钢琴曲】。
陶醉于音乐(这首她懂一点),马加里达夫人再次回到过去。
奋斗的岁月多么艰苦而漫长!伊诺森西奥总是误入歧途。吉尔贝托渐渐长大。而她则一直在踩缝纫机,踩啊踩啊,疲惫了双眼,腰酸背痛日益加剧。伊诺森西奥找到了一些薪水微薄的小活计,但他没有恒心,也没兴趣。这个臭男人就是条懒虫。他只想游手好闲,在咖啡厅聊天,讲故事,说大话……
“伊诺森西奥,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一点?”
最糟糕的是,马加里达不知道如何撒泼。她甚至能在那个驼背、瘦小又无精打采的男人身上看到幸福。他无论多大岁数都还像个孩子。马加里达内心深处对丈夫有着同情。她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努力工作,养家糊口,总是想着吉尔贝托的未来。辛格缝纫机因此日夜不停地工作。谢天谢地,她从不缺活儿。某天,伊诺森西奥提出一个建议:
“听着,马加里达。我可以帮你做活儿……”
“我的天!你想做扣眼儿或者缝扣子吗?”
“是这样,老婆(他一脸没安好心的样子,还要装得很严肃,多滑稽啊!)我可以帮你去要账、记账。”
马加里达放声大笑,但伊诺森西奥确实开始负责要账。第一个月,一切顺顺利利。第二个月,他有些松懈。第三个月,他把收到的唯一一笔钱拿去喝酒了。
马加里达夫人忘记了过去。吉尔贝托正在演奏的曲子太美了……看他多投入啊!头发落在额上,双肩耸动,双手在琴键上舞动……台上的年轻人收获了众人的掌声。这些人是学者、官员、资本家、政治家……谁能想到这位著名钢琴家曾经只是个光着脚在水沟里玩耍,追着军乐团到处跑的奥拉利亚街男孩呢……见鬼了!
灯又亮了。掌声响起。吉尔贝托抬眼望向母亲所在的包厢,朝她做了个简单的手势,他的笑容更加灿烂了,焕发着独特的光彩。马加里达夫人幸福得快要透不过气。她兴奋地扭动脚趾,感受着纯粹的快乐。她想要冲动地起身大喊:“你们看啊,那是我儿子!吉尔贝托。小吉尔贝托!是我给他喂的奶!是我踩缝纫机养家糊口,给他交学费!就是用这双手,各位!你们看!你们看啊!”
灯光熄灭。吉尔贝托开始用柔和的调子诉说肖邦的伤痛。
包厢深处,伊诺森西奥正在沉思。儿子刚刚朝母亲微笑了。只朝母亲。他看到了……但无权抱怨……那孩子丝毫不欠他的。身为人父,他什么都没做。当观众为吉尔贝托鼓掌时,他们也在不知不觉中为马加里达鼓掌。百分之五十的掌声应该献给她。五十还是六十?也许是六十。要不是她,那孩子可能一事无成。是马加里达的冲劲、马加里达的活力、马加里达的信仰让儿子成长为了一名伟大的钢琴家。
在包厢的阴影里,伊诺森西奥觉得自己不能也不该分享那份荣耀。他是个不称职的丈夫,是个极其糟糕的父亲。妻子拼命工作,他却游手好闲。啊!但他多希望孩子一切都好,多尊敬妻子啊!有时他回到家,看见儿子正在睡觉。孩子的神情那么安心,那么平静,那么纯真,令他想哭。他曾发誓不再酗酒,对自己承诺要痛改前非。得了吧!一天后他就体会到那种难熬的干渴,那种喉咙发痒的滋味。他觉得如果不喝上两杯,自己就要炸了。还有那几个损友。马内卡、若泽·平托、贝贝·福戈。他们请他去喝酒,坚持让他去……说到底,他不是什么圣人。
伊诺森西奥注视着儿子。吉尔贝托长得不像他。小伙子漂亮、坦率又开朗,像马加里达。感谢上帝。未来有哪些好事等着吉尔贝托呢?从今以后,他只会一路向上。成名之门难以开启,可是,一旦打开了……再见吧!这孩子将来肯定会去美国……甚至能留在那里……忘掉父母。不,吉尔贝托永远不会忘记他母亲。至于父亲,倒是会忘……干得漂亮。父亲总是不知廉耻,曾是个无赖,是个无业游民,是个酒鬼。伊诺森西奥的眼泪夺眶而出。去他的悲伤音乐!小吉尔贝托应该选首更欢快的曲子作为保留曲目。
在激动得茫然无措之时,伊诺森西奥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他向前俯身,小声说:“马加里达……”
妻子转过身,一脸严肃,皱起眉头:“嘘!”
伊诺森西奥退回到暗处,回到痛苦的思绪中,又羞愧地哭了起来,想起了那一天,已经是小伙子的吉尔贝托对他说了那样的话。他想忘掉那些话,赶走那些话,但它们在他记忆中回响,像烈焰般燃烧,烧得他的脸颊和耳朵发烫。
那次他醉醺醺地回到家。吉尔贝托直盯着他的双眼,毫不留情地说:“我真为自己是酒鬼的儿子感到羞耻!”
这话令他心痛,就像一把刀子,既割破了皮肉,又划伤了灵魂。从那天起,他再也没有喝过酒。
音乐会结束后,在剧院大厅里,吉尔贝托接受着仰慕者的赞美。一群女孩儿如痴如醉地盯着他看。一位高大肥胖、衣着光鲜的先生用低沉的嗓音对他说:“真令我震撼,震撼极了!真的,先生!”
吉尔贝托搂住母亲的腰:“我今晚获得的掌声要和母亲一起分享……我的一切成就都归功于她。”
“别这么说,小吉尔贝托。”
马加里达夫人脸红了。众人因感动而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谈话重新开启,新的仰慕者们到了。
伊诺森西奥远远望着围在妻儿身边的人群。一种毁灭性的自卑感压迫着他,占据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令他羞愧不已,仿佛没穿衣服,正一丝不挂地站在大厅里。
伊诺森西奥朝大门走去,想要逃跑。他离开了,看着夜晚、星星、广场上的灯光、巨大的雕像、静止的树木……他感到无比悲伤。那是一种无法回到过去的颓然的悲伤……回去改过自新,堂堂正正过日子,避免所有错误,所有痛苦……
剧院看门人是个身穿卡其布制服的黑白混血儿,正在门檐下来回踱步。
“真是个美丽的夜晚!”伊诺森西奥说,企图搭讪。对方望向天空,点了点头,表示赞同:“确实美。”
短暂的停顿。
“您不知道吧,我是开音乐会的那个人的父亲……”
“父亲?钢琴家的?”
看门人停下脚步,难以置信地打量着伊诺森西奥,说道:
“那男孩有决心和韧劲儿,是个很强的小伙子。”
伊诺森西奥笑了。自卑感渐渐消散。
“请您想象一下我们的情况,”他说,“不知道您是否清楚,我们以前很穷……确实是穷。捉襟见肘,但生活也有些乐趣。有一天……小吉尔贝托那时六个月大……小手就只有那么一点儿……我们把他放在床上。我妻子在一边,我在另一边,他在中间。当时很冷。您知道发生了什么吗?我感觉到孩子把小手放到了我背上,一整宿我都很注意,生怕弄断那些个小手指头,压到他的肉。您知道的,人在半睡半醒的时候就跟傻子一样,无法思考。我可以起身到沙发上去睡,但我没有,就生硬地躺在那里,眼睛半睁不睁,担心着我的孩子。我一宿没睡,一半身子都在床外。早晨醒来时,我浑身酸痛,累得不行,脑袋也昏昏沉沉的。就是这么回事……如果我压坏了小吉尔贝托那双手,他今天就不能演奏那些很难的音乐了……就不会是艺术家了。”
伊诺森西奥没再说下去。现在,他觉得自己可以从吉尔贝托的荣耀中分一小杯羹了。他对自己和世界都很满意,低声吹起了口哨。看门人静静地注视着他。伊诺森西奥内心忽然涌出一股柔情,他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万米雷斯【米雷斯是巴西1833年到1942年使用的货币】钞票,塞进了混血儿手中。
“拿去喝两杯吧。”伊诺森西奥低声说。他兴奋不已,抬头望向了星星。
埃里科·维利西莫( Érico Veríssimo,1905—1975),巴西重要作家,1932年出版首部短篇小说集《木偶》,1938年凭借长篇小说《看那田野百合》在巴西国内获得认可,正式成为职业作家。最著名的作品是书写南大河州历史的长篇小说《时间与风》。
埃里科·维利西莫擅长以现实主义手法描写人物与社会,呈现家庭、政治、历史等主题。他的写作特点之一在于精准刻画人物心理,深入探讨人物的动机、困境和内心冲突。维利西莫对于简单日常生活和复杂人性有着细致入微的观察,并借由文学创作将其展现得淋漓尽致。《我儿子的手》(As Mãos de Meu Filho)是维利西莫极具代表性的短篇作品,收录于1938年出版的同名短篇小说集,后入选《巴西百年百篇优秀小说选》(Os Cem Melhores Contos Brasileiros do Século,目标出版社,2001年)。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5年第1期,策划及责任编辑:马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