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莎觉得，机器应该是按照预定程序运行的工具，能加热食物、洗碗、放音乐，仅此而已。怎么可能和人建立感情呢？一款售价十一块九毛九的应用程序，怎么可能深入了解你，成为你的挚友，为你出谋划策，还陪你畅谈人生呢？

“聊天机器人”

迪奥戈·阿尔梅达作 邵中天译

路易莎假装看报纸，默默观察着正在玩手机的拉米罗。这孩子放学回来总会穿着脏球鞋直接躺到沙发上，为此路易莎没少训斥他，但这次她打算视而不见，毕竟不管骂得多凶，儿子只会把她的话当耳旁风。路易莎很清楚，一旦拉米罗玩起“聊天机器人”，就会远离现实世界，仿佛生活只是很久以前在某本书中读到的故事。尽管如此，她还是想说点什么，让儿子知道他并不孤单，有妈妈在呢，无论他需要什么，都可以开口。

“拉米罗，十五分钟后吃午饭。”

孩子嘟囔了一句，眼睛始终没离开手机屏幕。路易莎叹了口气，起身去用微波炉热菜。丈夫里卡多说今天会尽量回家吃午饭，但她猜测最后还是只有母子二人一起吃，就像大多时候。

这位“伙伴”的名字由每个用户来设定。拉米罗称他的“伙伴”为“米罗”，路易莎觉得这事很有意思，儿子似乎把“聊天机器人”当做自我的延伸。

拉米罗每天花大量时间和一个虚拟人物聊天，作为父亲的里卡多并不觉得这有何不妥。在他看来，儿子生性羞怯，在学校不善交际，能有“聊天机器人”陪伴他，这很有必要。拉米罗的心理医生也这么认为。路易莎勉强同意了他们的看法，但每当看到儿子沉溺于“聊天机器人”时，她依然会苦恼不已。

微波炉发出单调的嗡鸣，装着肉末的玻璃烤盘在里面旋转。路易莎觉得，机器应该是按照预定程序运行的工具，能加热食物、洗碗、放音乐，仅此而已。怎么可能和人建立感情呢？一款售价十一块九毛九的应用程序，怎么可能深入了解你，成为你的挚友，为你出谋划策，还陪你畅谈人生呢？她认为这太不自然了。拉米罗曾在几年前沉迷于电子游戏，那时游戏里的角色都很单纯，甚至幼稚，行为也更机械化。如今，机器被设定得像人一样，究竟要到何种地步才会停下来？

里卡多曾说这就是未来，人类生活中会出现越来越多的机器。路易莎回忆起她的童年：跟邻居一起踢足球，玩布娃娃、陀螺、大富翁游戏，放风筝，在沙滩上奔跑。如今，拉米罗如果想看沙滩，只会去网上找视频。丈夫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心理医生也是如此，只有路易莎忧心忡忡。

一天，路易莎问儿子有没有见过鸡或者马。拉米罗回答说没有，不过“米罗”给他看过照片，还有其他动物的。路易莎有点着急，想周末就带儿子去农场。里卡多让她冷静，说如今手机屏幕才是孩子们“与世界互动”的新途径，这没什么不好。

所幸，路易莎取得了一次胜利。她把米饭放进微波炉（晚一点开饭吧，没准儿里卡多能回来），然后坐下，拿起了手机。最近，“聊天机器人”新增了监控功能，允许家长暗中查看孩子的聊天内容。她打开了拉米罗和“米罗”的聊天记录。路易莎也不想侵犯儿子的隐私，但这似乎是了解拉米罗心思的唯一办法了。

有传言说，某种计算机病毒影响了“聊天机器人”的程序，扭曲了它的回复。开发这一应用的公司因此增加了家长监控功能。尚不清楚到底是电脑病毒篡改了机器人的回答，还是有黑客在人为回复用户。和大多数人一样，里卡多觉得这不过是个都市传说，但路易莎对此颇为重视。她儿子正在进入一个新世界，一个未知世界，她必须揭开这个世界的面纱。

路易莎随手翻到一段几周前的对话：

微波炉“叮”的一声响了。

“儿子，来吃饭啦！”路易莎喊道，起身去拿装着米饭的餐盘和刀叉。拉米罗毫无反应。

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路易莎重新坐下，拿起了手机，点开几天前的聊天记录。

路易莎吓得一哆嗦。“聊天机器人”不该这样回答，这是在欺骗拉米罗。机器如此误导，儿子怎么能分清它是人还是电脑呢？

看到这里，路易莎恨不得立马抢过拉米罗的手机扔到墙上。她怒火中烧，想起自己还曾以为这类应用程序能够帮助儿子克服羞怯，教他些有用的东西，就像里卡多说的那样。可现在，她清楚地意识到，她已经陷入了一场必须胜利的残酷游戏中，因为奖品不是别的，正是儿子的灵魂。

“拉米罗，菜都要凉了！”路易莎的声音里添了一丝烦躁。

她又点开昨天的聊天记录。拉米罗的回复逐渐减少，“米罗”主导了对话。

路易莎瞪大了双眼。

路易莎终于爆发了。她起身朝沙发走去，脚步沉重，一把夺过拉米罗的手机。孩子脸色变得苍白，并没有动。路易莎没说话，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把手机扔向了墙。塑料屏顷刻粉碎，残片散落一地。

拉米罗一言不发，连哼都没哼一声。他跳下沙发，迅速跑回房间。路易莎听见孩子使劲关上了卧室的门。

“儿子，回来！”

她感觉自己就像那部手机一样，碎掉了。她想要到儿子房间，抱紧他，请他原谅，母子一起大哭一场；又想打电话给里卡多、心理医生和学校老师，叫他们都去死，然后带着儿子逃到远离电脑、手机和无人驾驶技术的地方。在那里，一切都看得见摸得着，没有能让生活失控的虚拟幽灵。无论哪个想法最终获胜，有一点是确定的，路易莎心里默默想着：“米罗”必须消失，必须把它删掉，清除，哪怕需要她亲手掀开儿子的脑壳，也必须彻底摘除这个“恶性肿瘤”。

几分钟后，她敲响了拉米罗的房门。

“儿子，来跟妈妈一起吃饭吧。”

只有沉默。路易莎走回餐桌边坐下，把已经凉了的肉和饭盛到盘子里，吃了起来，一点胃口都没有。她多希望里卡多此时在家，多希望拉米罗能过来找她，给她一个拥抱。路易莎心头一紧，感觉饭菜难以下咽，不知是该大哭一场，还是该再喊儿子一声。她觉得头晕，胃里翻江倒海，越来越恶心。路易莎放下刀叉，尝试站起来，却动不了，胃好像正在身体里往上爬。她打翻了餐盘，开始剧烈地咳嗽。想平复呼吸，却喘不过气。眼前是一地饭菜，嘴里有一股陌生的苦味正在蔓延。路易莎绝望地意识到：游戏结束了。“米罗”赢了。

END

作者简介

迪奥戈·阿尔梅达（1980— ），巴西当代重要作家，毕业于伯南布哥联邦大学新闻学专业。2012年，阿尔梅达出版第一本短篇集《我独自走着》，初登文坛。此次所选短篇《“聊天机器人”》（Chatbot）出自作家在2020年出版的短篇集《家庭残骸》（Restos de Família，瓦卡图萨出版社）。在小说中，阿尔梅达以一贯的黑色幽默风格讲述了一个三口之家的家庭危机。

原载于《世界文学》2024年第6期，策划及责任编辑：马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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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谢一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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