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拉美小说的时间模式
作者:
来源:
自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伊始,拉美文学如异军突起,震动西方。奇特的文学流派引世注目,一大批优秀作家蜚声文坛,其名篇杰作风靡世界。一切的一切,令世人刮目相看。
究其根由,无非是因为拉美作家富有才华,勤于耕耘,博采众长,锐意创新。不创新就会僵化,不博采亦难创新。正是在博采和创新的热情推动下,拉美作家大量借鉴欧美及其他地区文学的表现技巧,创造了富有民族特点的小说结构形式和时间模式。
那么,当代拉美小说的时间模式有些什么类型呢?
胡安•鲁尔福的“非时间”
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1918-1986)是当代拉美最优秀的小说家之一。他的名著《佩德罗•帕拉莫》(1955)出版后在拉美文坛引起轰动,人们称这部作品结构新颖,内容深刻,“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称作者是“拉丁美洲的乔伊斯”,“魔幻现实主义的先驱”。
《佩德罗•帕拉莫》虽然仅是个篇幅不长的中篇,却象《天方夜谭》一样离奇。如果对它的故事和结构一无所知而硬要读它,就一定会如入迷宫,感到头绪纷繁,不得要领。只有耐心地读它两三遍,才能掌握出入这座迷宫的钥匙。这把钥匙就是作品的独特叙述形式和作者的独特时间模式——一种“非时间”,一种和正常的时观截然不同的时间。为了便于理解作者的这种时观,不妨先简介一下作品的故事。
佩德罗•帕拉莫是老庄园主卢卡斯的儿子。他少年时家道中落,父亲被雇工杀死,他怀恨在心,一怒之下把参加婚礼的人统统杀死。为了免去欠帐,夺取地产,他和自己最大的债主普雷西亚多结婚,却从来不爱她。她被抛弃后远走他乡,含恨而死。他软硬兼施,巧取豪夺,伪造产业证书,偷移地界,图财害命,很快成为拥有万倾良田和成群牛羊的暴发户和大地主。他依仗权势,蹂躏妇女,遭他奸淫者不计其数,私生子多得互不相识。他还纵子行凶,买通官府,为他开脱罪责。他唯一的恋人是他少年时代的女友苏姗娜。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曾双双赤身下水游泳,一块在春风中扯放风筝。长大后,她和别人结了婚,但不久便成了寡妇,从此和父亲相依为命。得知她的消息后,帕拉莫杀了她父亲,终于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意中人并眼她结婚。但此时她已精神失常,不久便离开人世。帕拉莫下令教堂为她鸣钟三天三夜。后来他被喝醉的私生子举刀砍死。过了一些时候,帕拉莫的前妻派儿子胡安去科马拉寻父。胡安在那里看到的不是美丽的故乡,而是一片死寂和一些游荡的幽灵。
情节本不复杂。但由于作者打乱了传统时序,将故事分割成许多片断,又不分章节,结果就使读者如堕烟海。不止于此,在阅读时你很难分辨书中的人物是人还是鬼,是活人还是死者。读到一半你才明白,原来所有的人物都已经死去,皆为阴间的鬼魂。在论及这部作品的结构时,鲁尔福曾说:
我只是取消了议论,而只限于叙述事实。为此,我便采用了在时间和空间之外的死人……是的,在《佩德罗•帕拉莫》中有一种结构,但那是一种由沉默、悬念、分割的场景形成的结构,因为一切都是在一种非时间的同一时间中发生的……我找到一种尚不存在的现实主义、一种从木发生过的事实和一些从来存在过的人物。[1]
鲁尔福所采用的这种“非时间”,显然是他的一种创造,是为了表现那个充满幽灵的村庄、梦幻般的死寂的阴间和那些亡灵生前的作为而想象的。但由于这种“非时间”的运用,作品的结构和叙述方式就完全不同了。现在读者读到的是一个时序颠倒、情节“混乱”且支离破碎的故事:开头写胡安遵照母命去鬼村寻父。而在此之前,胡安已经死去,他是躺在坟墓里向一个老乞丐讲述寻父的经过。写到这里,作者的笔锋突然一转,又描述起帕拉莫年轻时同苏姗娜的恋爱故事。其实此事发生在胡安出世之前,距胡安寻父的时间相隔甚远。写完这件事后,作者又返回去描写胡安同鬼村幽灵的对话、讲述其母嫁给帕拉莫的过程。接着,作者又把时间拉回来,插叙了一段帕拉莫晚年的宠儿米格尔骑马跌死的情节。实际上此事发生在胡安寻父前几个月。插叙之后,作者依然如故,将时间又返回到帕拉莫的年轻时代,讲述他不择手段大发横财的情形……在时序上的这种跳跃、颠倒,在情节上的这种分割、断裂,自始至终贯穿全书。在作者的构筑下,种种相反的或相互矛盾的东西如生与死、现在与回忆、时间与非时间等,便并列出现或并存,这样就造成了某些效果,比如人物的死亡可以不止一次,时间可以前进,也可以停滞或者后退。而这种效果,正是作者所需要和刻意追求的。正如他自己说的那样:“人物是我想象的。我看见过他们,于是我问自己:怎样安排他们呢?自然会想到,让他们在一个梦幻般的村庄里生活。而且,死人当然要生活在时间和空间之外。这就给了我处理人物的最大自由:我可以随意让他们出现,然后再轻而易举地让他们消失。”
在鲁尔福看来,死人既然已死,鬼魂既然在阴间,什么时间、空间,对他们就全然失去了意义。要讲述死人的故事,也就无需再受时间和空间的束缚。无论描写哪个人物,随时可以让他出现,然后再让他消失。就是这种“最大的自由”,给了作者以想像的自由,构思的自由,处理人物和安排情节的自由,以及根据主观意志制定主观时序或心理时间的自由。于是就产生了那众多的情节分割或场景突变,才有了那些貌似生者实为亡灵的“人物”,才产生了《佩德罗•帕拉莫》这部被称为“墨西哥现代神话”的风格怪诞的魔幻现实主义小说。
但是胡安•鲁尔福并非故弄玄虚,存心将故事写得稀奇古怪,令人费解。实际上,这部作品是他酝酿已久、苦心构思的结晶。他曾回忆说:“1954年5月的一天,我终于找到了创作这部小说的基调和气氛。说也奇怪,真不知道当时我的灵感怎么会象泉水一般源源不断地喷涌出来,仿佛鬼使神差,有人对我口授一般。”这真可谓瓜熟蒂落,功到自然成。此外,这部作品也明显地体现了作者的艺术视野和造诣。小说的布局犹如超现实主义画家的构图,完全打破了时空的限制,将不同时间、不同空间发生在不同人物身上的事件放在同一个画面上来表现。作者的笔亦似一架摄影机,从现在到过去,从现实到梦幻,从生前到死后,镜头随意改变角度,使描述的场景如行云流水,变幻不定,使小说的人物像走马灯一般,时隐时现。有人甚至把这部作品比作一幅由五颜六色的碎石拼成的镶嵌画。如果说每块石头是孤立的,那么经过读者反复阅读之后就会发现,石头与石头之间有着密切的联系,各自占据着一个确定的位置,从而构成一幅多姿多彩的镶嵌画。这是作者的和读者合作的结果,当然也是作者采用“非时间”进行创作的妙处所在。
卡洛斯•富恩特斯的“时间游戏”
在小说创作上,当今墨西哥也是拉美文坛最杰出的小说家之一卡洛斯•富恩特斯(1928-)善于运用各种技巧。其中特别令批评家们称道的是他喜欢玩的那种新奇的“时间游戏”,即巧妙地打破时间的顺序,将不同的时间交叉、混合在一起。
“时间游戏”,是富恩特斯自己的用语。当然不是真的玩什么游戏,而是为了说明他在小说时间的处理上采用的一种模式。这是他惯用的模式,而运用得最出色、最典型的是在《阿尔特米奥•克鲁斯之死》(1962)中。
这是富恩特斯的代表作,写的是一个名叫阿尔特米奥•克鲁斯的大资本家临终前在病床上对自己一生的回忆。如果按照正常的时序讲,故事是这样的:1889年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农民家庭,父亲的辛劳不能使全家温饱。1910年墨西哥革命爆发,克鲁斯从中看到希望。于是他弃农从军,以图改变贫寒的家境。在战争年代,他苦心钻营,晋升为军官,成了功臣。战后他离开军队,和一位战友的妹妹结婚,继承了她父亲的一大笔遗产,一下子成了庄园主。这使他身价百倍,有钱有势,不久又被选为议员。他趁土改之机,吞并大量田产。然后移居首都,在工业界施展招数,成为显赫一时的巨头。他拥有矿山、林场、雄厚的资产和巨额的股份。但是好景不长,正当他飞黄腾达、青云直上之时,他一病不起,随时都可能去见上帝。在奄奄一息的弥留之际,他迷离惝恍地回忆起自己的一生。
在小说中,作者采用了电影蒙太奇、意识流、多变的语言,特别是时间交叉等多种在拉美文学中被认为是新奇的表现技巧。为了把不同的时间交叉在一起,作者又使用了内心独白(用现在时)、闪回(用倒叙时态)和“将来化”(即用来表示人物内心声音的时态,人物在内心里用“你”称呼自己)。那么,他是怎样玩他的时间游戏、将不同的时间交叉在一起的呢?
全书共包括十二个大段和一个序,不分章节。在序中,作者简单介绍了主人公飞抵墨西哥城时的情形、他的各类财富及其发迹的经过。十二个大段均以日期(年月日)为标题,标题没有序号。如果依照惯常的方式讲述作品的故事,时序应该是这样的:
1889年,1903年,1913年,1915年,1919年,1924年,1927年,1934年,1939年,1941年,1947年,1955年。
但是在作者的游戏下,这个时序完全被打乱、被颠倒。他把1941年发生的事件(克鲁斯卖国求荣,为了成为拥有30万美元股本的股东而不惜把矿产、林业开发权拱手让给美国人)提到最前面来叙述。然后一下子倒退22年,讲述起1919年主人公的一段历史:他脱离起义军去已故战友家,认识了朋友的妹妹卡塔琳娜并同她结婚,为继承她父亲的产业(一座庄园)铺平了道路;之后,时间又倒退6年,描述1913年克鲁斯同雷希娜寻欢作乐的情景;讲完这一段,作者又将年代拉回1924年,是年主人公被选为众议员,并通过改进庄园管理方式扩大了土地面积;第五段的故事又跳到1927年:克鲁斯移居墨西哥城,在首都的工业界和政界寻找靠山,立住脚眼,他深知那里存在着你死我活、弱肉强食的斗争;第六段一下子推进到20年后的1947年,写农民和印第安人为保卫自己的土地和森林展开的斗争;第七段突然跳回到1915年,写克鲁斯在行军途中遭遇红军,被俘后企图逃跑的情形,还写了克鲁斯和他的朋友争论革命的意义及个人的出路;第八段的叙述又拉回到20年后的1934年:克鲁斯和他的新欢劳拉卿卿我我谈情说爱,他儿子已经长大,父子二人骑马奔驰,共享天伦之乐;第九段的时间又往前推了5年:1939年西班牙内战爆发,克鲁斯的儿子洛伦索奔赴西班牙和共和军并肩战斗,不幸牺牲;第十段的时间是现在,即主人公病危卧床的1955年;第十一段又跳回到五十多年前,写独裁者桑塔•安纳当政,卢内罗和他的外甥小克鲁斯以制蜡和独木舟维持生计,广大农民生活困苦,统治者却骄奢淫逸,无恶不做;最后一段拉回到最久远的1889年:简单地描述了克鲁斯呱呱坠地的情景。
这就是作者在小说时序上所做的颠倒、跳跃和交叉的游戏。如果正常的顺序是: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那么,经过颠倒和交叉后的顺序就变成了:10 5 3 6 7 11 4 8 9 12 2 1。
由于时间不断变化,小说的场景也随之发生更迭。但是并不像鲁尔福的《佩德罗•帕拉莫》那样使人感到混乱和迷惑。因为在每个大段前都醒目地标出了日期,一开始就告诉读者每段的事件发生在何年何月何日。
那么,既然标出了日期,为什么还要将时序颠倒,把年份交叉呢?
原因很简单。且不说这是作者喜欢采用的时观,单就作品的内容讲,这样做也是必要的、适当的。
如前文所述,小说写的是一个老人的回忆。此人已年迈昏馈,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他的思想、意识、神志自然都不清醒,而且他不止一次失去知觉,有时连撒尿和吃饭也不知不觉,即使醒着也“不愿睁开眼睛”,“不想说话”。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进行有条有理、合乎逻辑的思考和回忆,而只能是没有理性、缺乏逻辑地思考和追忆往事。如此这般,他想的和讲的一切自然会发生错乱、会颠来倒去,从现在回到过去,从过去回到更远的过去,然后又回到现在。结果就造成了现在、过去、更远的过去、现在和不远的过去之间的交叉、混合现象。这是神志不清醒的人特有的时间感。对这种人来说,时间的颠倒、混乱和交叉是正常的。如果把他的回忆写得井井有条,一丝不乱,反倒是不正常、不符合逻辑的。
阿莱霍•卡彭铁尔的“神奇时间”
在小说时间的处理上,古巴作家阿莱霍•卡彭铁尔的模式如同他写的小说一样具有神奇的色彩。无以名之,不妨称之为“神奇时间”。
请看他的短篇名作《返本归源》(1944)。小说以详尽的细节和非常连贯的内部逻辑描述了一个这样的事件:一个老人死而复生,从老到少走过他一生的各个阶段,最后回到孕育他的母腹中去:“整个宇宙通过他身上的每个毛孔进入他那小小的肉体,于是他闭着那双只能影影绰绰看见一些模模糊糊的巨人的眼睛,钻进一个温暖、湿润、充满黑暗、频临死亡的躯体。这个躯体一经感到这小小的生灵被自己的血肉包裹,生命便又获得复苏。”此刻,老人周围熟悉的事物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鸟儿抖落掉羽毛,纷纷回到卵里。鱼儿也都在池底脱去鳞片,凝成卵块。棕榈树收起厚叶,像摺起扇子,消失在地下。茎枝收起嫩叶,大地将一切属于它的东西全部拽回地里……一切事物统统返本归源,回复到最初的形态。”导致和推动这一切发生的因素不是鬼使神差,而正是作者神奇的时间使然,即时间的倒流或可逆性。在作者的描述下,时间的可逆性通过一个死而复生、进而返归母体的老人和恢复原始形态的万物具体而形象地表现出来。时间的这种可逆性仿佛一部倒放的电影或一条倒流的河流。这样表现一个人的一生,有如泛舟人生的长河溯流而上,身临其境地浏览主人公的一生:死后复活,恋爱结婚,调皮捣蛋,最后复入母体。神奇之至。
这种返本归源的时观,并非纯属作者的奇思异想或凭空杜撰。实际上是来自他对美洲大陆的认识。他认为,美洲不但是一块广大、统一、生气勃勃、充满魔幻和神奇事物的大陆,而且也是一架巨大的“时间机器”。人们可以逆时而上,反向旅行,回到人类的原始。他指出“美洲是唯一的一块不同时代并存的大陆。在这里,一个二十世纪的人可以同压根儿就不知道什么是报纸和通讯、过着中世纪生活的人握手,或者同一个其生活条件更接近1850年浪漫主义时代的人握手。”[2]正是这种渴望了解过去、寻根溯源、追溯原始的动机推动着作者以倒溯的时观创作了《返本归源》这篇小说。
还应该指出的是,卡彭铁尔写这样的小说,绝不是为了让天真的读者相信这样的事情是真实的,真的会这样发生。相反的,他这样写,是出于艺术上的考虑,是进行艺术上的实验和探索。这样,他便通过一个普通人的枯燥一生的平谈经历写成了这篇叙事精品,真正的杰作。卡彭铁尔本人曾严肃声明,他构思这篇作品的真正意图首先是为了艺术和实验的目的。据他说,他写这篇小说,是试图赋予叙事艺术一种在音乐中常用的反复技法。他的实验无疑是成功的,甚至被认为是一种比普鲁斯特、乔依斯和福克纳采用的时观还新颖的创新。因为他们每个人在打乱时序时都借用了回忆、梦幻、精神失常等媒介。而卡彭铁尔不然,他不是借助这样的媒介,只是因循拉美人的传统观念即死亡和生命的对立并非那么绝对,生命将在死亡中延续;死亡也并非生命的终结,而是无限循环的生命运动中的一个环节;生、死、死而复生是宇宙永无止境的发展过程中的不同阶段;死亡就是重返生前之生,重返死前之死,重返净界,重返母腹;人所生于斯、死于斯的世界则是一个轮回再生的世界,宇宙万物都将回复其原始状态。根据这些观念,写一个人死后复活、回归母体的故事自然是顺理成章的事,绝无必要让人物陷入某种失常的精神状态。
当然,这样说绝对无意贬低普鲁斯特、乔依斯和福克纳的创新。那个时候,他们能够借助人物的回忆、梦境、精神失常等描写打破传统小说的时空观,这本身就是了不起的创新和革命。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的创新似乎已经不新颖;当初被视为某种惊人进步的东西,后来往往被视为一种陈规。在这种情况下,人们需要一种更新的新颖,更新的创新。卡彭铁尔的实验可以说就是一种更新的新颖和创新。
的确,在当代拉美文学中,像《返本归源》这样机智而巧妙地处理时序的作品是独一无二的,试图模仿谈何容易。连作者自己也不敢重复自己的经验。卡彭铁尔说过,在这篇作品发表后,他的一位朋友,一位热情的读者,觉得在作品中发现了某种非常重要、非常新颖的东西,便建议他用同样的技巧写一篇更长的、具有长篇小说特点的故事。但他回答说,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是对自己的毫无变化的重复。
但是,一个作家要做到绝对不重复自己是困难的。八年后,卡彭铁尔出版长篇小说《消失的足迹》(1952)。在这部作品中,他在某种程度上又回复到《返本归源》的时间模式。
小说的主人公是个对音乐的神奇和摹拟的来源具有独到见解的音乐家。一家与美国某所大学有联系的博物馆委托他沿着委内瑞拉的奥林诺科河溯流而上寻找某些土著乐器以丰富博物馆的收藏。这位音乐家当时正被世间发生的种种不可理解、使他感到苦恼和困惑的事件所烦扰。于是他怏怏不乐地开始了旅行,试图摆脱那许多的烦恼。实际上,这是一次向人类原始时代的混沌状态的探险旅行。小说用日记体写成,按时间由近及远地倒溯。我们首先看到的是处于热火朝天的革命中的拉美某国首都(显然就是加拉加斯),然后是内地的乡村。在那里,存在不少十八九世纪的遗迹。接着是封建社会的景象。最后,主人公到达原始林莽深处处于石器时代的土著部落世界。那个地区,只有穿过岸边茂密的灌木丛中的一个小缺口才能进入。而那条河流一到雨季便溢洪泛滥,将人类留下的足迹淹没,把道路上的一切标记冲走。主人公就这样追溯着时间,从现在回到浪漫主义时代,回到征服时代,回到中世纪,回到石器时代,回到原始时代,回到创世纪的第四天。但是这个与时间背道而驰、沿着人类的各个时代溯流而上的旅行者并没有随着他的神奇旅行——更确切地说是随着时间的倒流——变得更年轻,像《返本归源》中的主人公那样。他还是他,还是二十世纪的他,从肉体到精神都依然如故。恰恰就是这一点,注定了他的冒险旅行的失败。因为他虽然到达了那个原始世界,但是他和那个世界格格不入。他毕竟是二十世纪的人,他继承了几个世纪的文化遗产,肩负着现代的义务。更何况他是个艺术家,艺术不属于创世纪时代,而属于启蒙时代。他只能和他的时代息息相关,融为一体,而不能与之断绝联系。最后他终于明白,他的旅行是一种时代错误,他想逃离时代,到另一个世界、另一种社会去寻求幸福、和谐和充实,寻找失去的东西,纯粹是异想天开,不可能成为现实。
但是这个故事却具有现实意义。主人公沿着热带丛林中的一条大河,随着时间的倒溯,逆流而上,直至源头。这不仅是作者对人生、时间和历史进行的探讨,而且也是对最不被人了解的地区之一美洲大陆的考察,是对人类的过去和作者的童年的追寻。如果说《返本归源》是借助时间的倒溯展示了一个人的一生经历,揭示了人类和万物自无至有、自有至无的哲理的话,那么《消失的足迹》则是借助时间的倒溯展示了整个人类社会经历的各个历史阶段,表现了作者寻根溯源、揭示人类的原始状态、寻找失去的世界的热忱。
应该承认,作者采用的时间倒溯这种神奇时观或模式,确实有其独特的艺术价值。
但是时间倒溯还只是卡彭铁尔的神奇时间模式之一。他在其他作品中采用的时间模式同样不乏新颖奇特之处。例如在短篇小说《追捕》中,作者采用的是“之”字形时序。在主人公的回忆下,作品一次又一次追叙他的过去各个时期的经历。这样,小说的叙述角度便不断从现在回到过去,从过去返回现在,再从现在回到过去……如下图所示:
现在——————————————————过去
现在——————————————————过去
现在——————————————————过去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作品还采用了一种音乐结构形式:它像交响乐一样有一个序曲,一个呈式部,三个主旋律,十八个变奏和一个尾声,和贝多芬的《英雄交响曲》如出一辙。这种音乐结构形式和作品的“之”字形时间模式相辅相成,相映成趣。
再如他的另一个短篇《圣地亚哥之路》。这篇小说采用的是螺旋形时间模式。作品的故事分为十一节,主要写朝圣者胡安的经历:他不但经历了美洲的征服和光复、黑奴起义,还亲眼目睹了欧洲各国和教会之间发生的种种矛盾斗争。小说象征性地概括了几百年的历史,人物也生活了上下数百年。通篇以胡安的经历为主线,每一节讲胡安的一段故事及有关的事情。当每一节结束时,都要返回到开端,形成一个不封口的圆形。这些不封口的圆形彼此首尾相连,形成一个螺旋形的结构。这样的结构,从理论上讲,只要不断地增加一段新故事或一个新人物,它就可以无限延续下去,结果就会形成一个无限的螺旋形。
总之,在小说时间的处理上,卡彭铁尔表现了大胆的探索和创新的精神。他的时间模式具有两个明显特点,即多样化和神奇性。正是由于这些特点的存在,卡彭铁尔的神奇现实主义才变得更为神奇和富有魅力。
时观上的革命
以上是对四位重要作家采用的小说时间模式所做的探讨。这几种模式或时观在当代拉美小说中具有广泛的代表性。实际上,几乎没有一位作家不在时间的处理上做过尝试。因此可以说,采用主观时序是当代拉美小说创作上的一个重要而普遍的现象。
那么当代拉美作家为什么一反拉美小说的传统时序而采用主观时序呢?简单地说,这是小说时观上的一场不可避免的革命。具体说来,原因有三。
其一,社会发展的必然,表现现实的需要。我们知道,拉美国家虽然早在十九世纪就摆脱了旧殖民主义统治、获得独立并建立了共和国,但是新的帝国主义势力和国内的封建专制统治却取而代之,像锁链一样束缚着拉美社会的手脚。这两大祸害内外句结,为拉美经济带来长期的贫困和文化上的落后。多少人出生又死去,美洲大地却几乎总是陷在贫困、愚昧的恶性循环中难以振翅起飞。时局不稳,社会动荡不安,社会生活既简单又复杂。社会复杂了,人的思想也复杂了。面对这一切,敏感而具有责任心的拉美作家不能视而不见,举步不前,必须用自己的笔创作出反映这种变得复杂化了的新现实的作品。但是他们又深深感到,传统的现实主义方法已经不够用,因为它不能完全反映现代社会、现代生活和现代人的内心世界。那种单线条发展的叙事形式和自然时序很难表现已经被人们包括作家认识到的复杂性。作家们看到,拉美人的生活、拉美人的经历,正以复杂的方式而不是以内容非常简单的形式进行着;人的悲剧不但可以出现在富有戏剧性的客观现实中,而且会更经常地发生在人们隐秘的内心世界里。所以他们必须冲破传统的限制,为表现现代社会和现代人的复杂性找到一种恰当的表现方法,一种同传统时序截然不同的时间观念。这种时观的特点是能够让作家根据故事情节和人物表现的需要,将时间顺序在其心中重新组织、安排,或者将时间分割、颠倒,或者让时间循环、交叉等等。实际上,这是作家从新的角度观察和理解生活与现实的方式,当然也是现代心理学发展的结果,是心理学对人的意识和心理提出的不同估计和理解的产物。总之,小说时观的改变是拉美社会发展的必然,是表现拉美现代社会复杂性的需要。
其二,文学本身的要求,拉美小说发展的趋势。如前所述,拉美社会复杂了,人的内心世界复杂了,作家观察问题的方式也复杂了。在这种情况下,文学表现也必然变得复杂一些。不然就难以表现复杂的社会。更何况文学也是一种意识形态,一种科学,它需要发展,需要更新,需要随着时代的脉博跳动,不能停留在传统的规范内停滞不前。
从拉美第一部现实主义作品《癞皮鹦鹉》(1816)出版至今,拉美小说先后经历了浪漫主义、自然主义、现代主义和现实主义等主要发展阶段。现实主义小说又包括墨西哥革命小说(如马利亚诺•阿苏埃拉的《在底层的人》,1916)、大地小说(如何塞•欧斯塔西奥•里维拉的《旋涡》,1924)、草原小说(如罗慕洛•加列戈斯的《堂娜芭芭拉》1929)、印第安小说(如豪尔赫•伊卡萨的《瓦西蓬戈》,1934)和西罗•阿莱格里亚的《广漠的世界》,1941)等。拉美各个时期的小说,特别是现实主义小说,对后来的拉美新小说产生过很大影响,新小说家们从中受益匪浅。没有这些作品,新小说就失去了基础和根据。但是如前所述,现实主义小说那种平铺直叙的叙事方式和线型的自然时序,已经不能完全适应表现拉美社会和现代人的复杂性。一切传统的表现手法需要发展,需要突破。而在拉美新小说家们看来,当代的小说是和传统小说截然不同的。加西亚•马尔克斯说“小说是用密码写就的现实,是对世界的猜测。小说中的现实不同于日常生活中的现实,尽管前者来源于后者。这就和做梦一般。”这说明,新小说家已经不满足于被动地、照相式地再现现实。按照一句时髦的口号来说就是“不做现实的奴隶。”例如《百年孤独》,其中人物众多,内容丰富多彩,故事千头万绪,囊括着一百年的社会生活和历史变迁。如果用传统的方法平铺直叙、按步就班地讲述,势必显得平淡,枯燥无味。为了把小说写得像密码,让读者有猜测和回味的余地,作者便采用了循环往复的轮回时观等手法。秘鲁作家巴尔加斯•略萨也有其独到的理解。他说“小说要表现现实,不能像摄影那样直拍,不能比着葫芦画瓢,那样会失去魅力,而应该把作品变成富有诗意的艺术品。为此,不可采用直描的方法,而必须把现实生活重新安排,采用新的结构形式,从而使现实生活的崭新的面貌出现在艺术舞台上。”可以说,这是巴尔加斯•略萨小说创作的原则,是他处理小说时间的根据。他的大部分作品都是这样写成的。例如他的代表作《绿房子》,全书的故事由五个主要情节构成。他不是将它们一一描述,而是把它们切割成许多片断,不受时间和空间的限制,将众多的片断穿插在一起,其间有跳跃、颠倒、交叉、并行、混合,故事中有故事,对话中有对话,并多角度多层次地描写人物和事物,造成立体结构。在他的笔下,现实生活仿佛万花筒,即真实又艺术,五彩缤纷,别致奇特。
文学的本质是创造。面对拉美复杂的现实,作家们必须做出新的选择,勇于创新,突破旧模式,把小说“变成富有诗意的艺术品。”否则,它就会僵化,失去表现的活力。
其三,欧美文学的影响,学习、借鉴的结果。拉美作家深深地感到,“拉美本身具有落后性”,“拉美文化至少落后四五十年”(富恩斯特语),因此,他们十分重视学习和借鉴欧美文学的表现技巧。“美洲的作家必须深刻地认识到欧洲现代文学艺术的重要价值。但这并非为了做那种可笑的模仿工作,抄袭大陆彼岸的某些范本,创作那种既无激情也无风格的小说,而是为了达到技巧上的深度,通过分析找到建设性的、善于把我们拉美人的思想和感情更有力地表现出来的方法……”(卡彭铁尔语)。正是在这种学习和借鉴的思想和热忱驱动下,普鲁斯特、乔依斯、海明威、福克纳、卡夫卡、多斯•帕索斯等人的作品成了拉美小说家的必读之书。它们的表现技巧为他们的小说创作堤供了十分有益的参照和启示。影响是明显的,特别是在小说的结构形式和时现方面。富恩特斯曾说:“我做过时间游戏,对这三位作家观察时间的方式很感兴趣……在多斯•帕索斯的作品中,一切都是过去,即使他用现在时描写一件事情,我们也知道这是过去的事。在福克纳的作品里,一切则总是在进行中,就连久远的过去也是现在。在劳伦斯的作品中,口吻都是预言式的,一切都是将要发生。他总是抓住‘将来’不放,使用大量的将来时。我非常自觉地接受了这三方面的影响,在《最明净的地区》中有意把三种时间叠置起来,组织起来,使它们相互对立和混杂”。其实,在拉美文学中占支配地位的魔幻现实主义、结构现实主义和心理现实主义等流派的小说中,没有一部作品不采用打破时空限制、将时间分割、颠倒、交叉等现代小说的时间模式。可以说,倘若没有欧美现代小说为拉美文学提供营养,倘若拉美作家不主动而虚心地学习、借鉴欧美作家的表现技巧特别是结构形式和时间模式用以丰富自己的艺术手法和文学传统,拉美文学恐怕还在原地踏步,很难达到现在的水平,产生如此大的世界影响。
参考文献:
[1]见费南多•贝尼特斯:《同胡安•鲁尔福的谈话》,墨西哥《一加一》杂志1980年7月第142期。
[2]引自卡彭铁尔:《探索与区分》(1964),第5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