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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里庇得斯的《希波吕托斯》

作者:[美]伯纳德特(Seth Benardete)著 唐卉 译 来源:《情节中的论辩——希腊诗与哲学》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6年1月第1版

 

    对于欧里庇得斯的理解力以及他表达其理解随意情绪的能力的赞誉,不管人们评价多高也不会过分;那些随意的情绪忽然通向更加深奥的问题。乳母说服菲德拉(Phaedra)来到户外;她抱怨起菲德拉的反复无常——越是不在的物事,菲德拉越是想望——接着在乳母短暂的恼怒之下,她断言,人的一生都是痛苦的,辛劳将永无止境。在这一观点里可能存在的真理与随后从乳母口中说出的更为普遍的见解相得益彰:

 

    在这生活以外还有更可爱的,那黑暗也用了云给包围隐匿起来。我们显得是溺爱这(人生),在地上发光的什么东西,因为对于别的生活的无经验,和在地下的事物的无证据,我们便只随着传说胡乱地漂流了。

 

    我们情不自禁地喜欢和依恋这样的生活,乳母说;但是这种吸引力以及生活的意义,恰恰是由于它本身的光彩照人和我们对它的痴迷造成,实际上,它对我们来说是完全陌生的;作为结果,我们也加入到故事当中,虽然故事里所讲述的没有什么依据,却可以带来好处,给人类的生活提供一个意义。而我们则在无意义的光亮和有意义的黑暗中被撕裂。乳母相信菲德拉正在为寻找生活最终的意义而受苦,并一步一步走向死亡;为了阻止这一切,她只能激励菲德拉尽量保持高贵,忍受凡人们必须承受的事物;然而,菲德拉开口说话并表达已变得疯狂的渴望——她希望成为一名阿玛宗人(Amazon[],这样(我们根据理解补充上的)就可以与希波吕托斯相匹配——时,乳母直到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菲德拉的问题,它属于另外一个不同的秩序。菲德拉关于自杀的默想与最终出现的后果并无关联:聪明的建议——凡事勿过度(Nothing too much)——不管是对于乳母还是对于菲德拉都足够了。菲德拉或许被这一则箴言的视阈所掌控;她并没有要求乳母去做超过她份内的事情。大概欧里庇得斯通过乳母告诉我们,这出戏剧并不涉及更为严重的事情。

    《希波吕托斯》一剧分成两个相等的部分,第一部分是女性,第二部分是男性:希波吕托斯,拥有一颗纯洁无瑕的处子心灵,与这两部分相重叠。连接着第一、二部分的链条是合唱颂歌(stasimon),它几乎处在戏剧的中心位置。在这段合唱颂歌中,歌队表达了希望变成飞鸟的愿望;因为只有变成飞鸟,她们才可以飞跃亚德里亚(the Adriatic),那里法厄同(Phaethon[]的姐妹们全都变成了黑色的杨树,她们哀悼兄弟流下的眼泪全都变成了琥珀。连接这两部分的链条是歌队毫无同情之感的愿望。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愿望放在剧中的正中位置呢?

    阿佛洛狄忒说自己是位于凡人和神灵之间、具备着压倒一切力量的女神;她不承认自己是其他动物性渴望的引发者。阿佛洛狄忒呈现出的力量与她的名字中所包含的学问相一致:她似乎将自己局限于地中海,因为只有那些居住在黑海和大西洋之间的人们才能体味到这位女神的和善或者敌意。希波吕托斯,我们知道他受到了惩罚;但是阿佛洛狄忒偏爱哪一个崇拜她的人呢?是菲德拉吗?真是阿佛洛狄忒告诉我们菲德拉将会光荣地死亡;正是她的借口害死了菲德拉;菲德拉的确把自己对荣誉和光荣无限制的追求想法告诉了阿佛洛狄忒。希波吕托斯认为阿佛洛狄忒是神灵中间最邪恶的,而阿尔忒弥斯则是最伟大的。在欧里庇得斯其他作品中,称颂厄罗斯和狄俄尼索斯为两位对男人们来说最伟大的神灵;但是唯一没有资格被称为伟大之神的是地神和宙斯。单凭这一点,阿佛洛狄忒便有了反对希波吕托斯的口实;但是令她更为反感的是:希波吕托斯拒绝结婚。这个阿佛洛狄忒不是爱或者性自由的女神。她是法定结婚的女神;而律法规定每一个公民都要结婚的,希波吕托斯否定阿佛洛狄忒就等于是在公然地对抗律法。合法的阿佛洛狄忒具备的一个必要属性便是惩罚;这里无需争执,一位非爱的女神(nonloving goddess)是爱的化身。阿佛洛狄忒在律法中执行的限度显示如下:菲德拉在雅典爱上了希波吕托斯;但是为了使她的爱成为某种致命的事物,所以有必要安排忒修斯因为杀害了亲族帕兰提德斯(Pallantidae[]这一正当理由甘愿接受惩罚,在特洛曾(Trozen)流亡一年。除了没有达到这个最低的要求,忒修斯总是一丝不苟地遵循律法,此中原因便来自阿佛洛狄忒。正如有必要安排忒修斯离开特洛曾三天,为的只是就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请求神谕一样,这些都是缘于阿佛洛狄忒的安排。这位女神只是运用了最合法的方式毁掉了希波吕托斯。

    然而,不也是这个阿佛洛狄忒鼓励菲德拉怀揣通奸之爱和乱伦之情的吗?是的,就是她;但是菲德拉没能跌进这样的泥沼,因为她深深爱恋着贞洁的希波吕托斯。希波吕托斯也做了保证,菲德拉的爱情将不会受到律法的罪行惩罚。在这一点上,未受引诱的希波吕托斯与阿佛洛狄忒和谐共处,他们都在维护着律法。

    希波吕托斯的老仆人曾劝主人向阿佛洛狄忒致敬,这一建议未经考虑便遭到了主人的无礼拒绝。在此之前,希波吕托斯命令随从们准备他的主餐,“因为丰盛的餐桌在打猎之后是一种快乐”;而且希波吕托斯曾经说过在“吃饱食物”(boras korestheis)后,他会去练习驯马。短语boras korestheis在此处的使用令人震惊,因为一般说来,与性有关的禁忌原则上是建立在普遍的禁忌之上的。然而对于希波吕托斯来说,这样的说法不成立;如果它成立的话,那么人们立刻就能明白为什么剧中对阿佛洛狄忒的形象总有一个明确的描述,而没有一个描述是涉及阿耳忒弥丝形象的。因为希波吕托斯听到的只是阿耳忒弥丝发出的人的声音;他从未目睹她的容颜。禁欲主义者一般都会与神灵的不显形密切联系;但是由于希波吕托斯不是一名禁欲主义者,所以阿耳忒弥丝形象的缺席也是另有原因的。《希波吕托斯》这出戏剧创作于公元前428年,远在“裸体的阿佛洛狄忒”出现之前;另外,一般人都想知道一个人如何区分理想化的阿佛洛狄忒和理想化的阿耳忒弥丝,她们在没有各自属性的情况下有何不同。不管怎样,虽然希波吕托斯从来没有见过阿耳忒弥丝,他依然称她为最美丽的处女和最美丽的奥林波斯神。短语boras korestheis还显示出了第二个原因:它是如此粗鲁:动词“吃”(esthio)只在欧里庇得斯的《库克洛佩斯》(Cyclops[]一剧中出现过。这个词汇本身带有的色彩与正派稳重的悲剧相脱离,那么它在这出悲剧中出现,意味着什么呢?合唱队的登场歌以夸张的方式开始:“那里有山岩,说是滴下大河的清水,从那悬崖上流出汹涌的山泉,给水瓶来汲取。”但是歌队也只是描述着特洛曾洗衣房所在的位置。如果歌队能够将日常生活变成虚构的时间,那么希波吕托斯难道不能也这么对待他的主餐吗?特别是歌队甚至将菲德拉的绝食行为进行了诗意的表达:“她不让地母得墨忒耳(Demeter)谷物的净食从她美妙的嘴进到身子里去。”一个人可以独自享用食物,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孤独地品味爱情;虽然爱恋将自己引往诗篇——金色阿佛洛狄忒的行为——但与饮相反的吃这一行为既不能令人振奋,也不会被给予荣耀。乳母后来坚持直言不讳,由此误解了菲德拉的爱情;希波吕托斯说boras korestheis是因为没有什么别的可说。孤独的希波吕托斯没有分享到美惠三女神或者缪斯女神的益处。他与阿耳忒弥丝的交谈一定是关于捕猎的危险和他杀掉的猎物的数量。

    乳母以下面的方式撬开了菲德拉内心深藏的秘密:“要知道,你如果死了,也就等于害死了你的孩子们;他们将无法继承祖辈的遗产。不但如此,我凭着事实发誓,那位马上的女王阿玛宗女人,她给你的孩子们生了一个君主,他虽是私生的身份却有嫡出的气势,你了解这个人,他就是希波吕托斯。”乳母接着误会了菲德拉丧失希望的叫声;但是她使用了一个从表面上看是荒谬的理由。为什么私生的希波吕托斯会比菲德拉嫡出的孩子们更受宠爱呢?当然菲德拉的死不可能出于这个原因;说的确切点,忒修斯可能早已决定将希波吕托斯认定为自己的继承人,除非菲德拉活着,否则没人能够劝得动他。说到这里,我们知道有这样一个忒修斯:他的流亡为的是宗教的纯洁性,他询问神谕的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并且他还毫无顾忌地忽视婚生的合法性。倘若阿佛洛狄忒是执掌婚生律法的女神,那么大家就会知道为什么是忒修斯而不是希波吕托斯成为她愤怒的真正的牺牲品,希波吕托斯也好,菲德拉也好,无非是引出作为希波吕托斯的父亲的悲痛罢了。接下来,歌队交代了菲德拉默默承受痛苦的关键性理由,也就是忒修斯触犯通奸罪行的可能性;忒修斯确实做过,他老早便与狄俄尼索斯的妻子、菲德拉的姐姐阿里阿德涅(Ariadne)犯了通奸罪。在序幕里,阿佛洛狄忒说:“我将把这事宣示给忒修斯。”只有当阿耳忒弥丝——她的确告知了忒修斯——的出现是阿佛洛狄忒计划的一部分,她的话才是真实的。歌队至少通过一首献给阿佛洛狄忒的圣歌预示了阿耳忒弥丝的出现。戏剧最后的几句话是忒修斯所说的:“库普里斯(Cyprian[],我将长久记得你所引发的罪恶。”让阿佛洛狄忒的报复心获得满足的仅仅是身为私生子的希波吕托斯的毁灭和通奸者忒修斯的丧子之痛;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忒修斯受到的惩罚(阿佛洛狄忒计划的主要部分)也是这出剧的主旨:希波吕托斯依然保持着领导者的地位,尽管他对整出戏剧的道义来说无足轻重。主题和道义是两码事。

    当菲德拉设法让乳母说出希波吕托斯这一名字时——菲德拉自己念出它,正当她停止去爱希波吕托斯的瞬间——乳母开始变得慌乱起来。菲德拉立刻想到了死;她无法忍受继续活着。歌队进行得愈发深远;在歌队想象出类似于菲德拉的想法之前,她们也希望追寻死亡。每一个人立刻假定菲德拉的行动方向是正确的;自杀是唯一的出路。没有一个人试图帮助菲德拉:时间会治愈她,毕竟希波吕托斯是无法获得的,不管怎样他也没什么吸引力,所有那些可以想象出的、用来安慰菲德拉的言语和忠告全部消失不见了。关于通奸的想法只能通过死亡一笔勾销。菲德拉的死亡无法避免,而那样的死亡的氛围是对极端行为的说教:希波吕托斯后来对乳母和菲德拉的祈祷同乳母和菲德拉老早就对自己发出的祈祷如出一辙。正是由于道德教育致使菲德拉追随她的母亲和姐姐而去,重复她们的最终选择。在菲德拉看来,通奸——不是同希波吕托斯,而是仅仅通奸本身——就是她无法逃脱的命运。正是由于这样的道德教育令她开了口,也就是在乳母抒发了人类的爱情既是甜蜜的同时也是最痛苦的感想之后,原因就在于菲德拉体验到了这一痛苦;通过否认她在恋爱中的快乐,菲德拉把自己隐藏起来,这样一来愈发使她无法去克服这种爱情:假如爱情只有苦涩的滋味,那么菲德拉抵制它就不会那样煞费苦心了。正因为存在这样的道德教育,才让乳母说出菲德拉将活不长了,因为这种一厢情愿的忠贞之爱是如此糟糕,好像菲德拉爱上的并非希波吕托斯,而是通奸似的。还是因为这样的道德教育,致使乳母断言阿佛洛狄忒不是一个女神,而是一个比女神更伟大者:显然乳母已经将阿佛洛狄忒假定为合法之爱的独一无二的引发者。

    按此同样的见解,菲德拉通过自杀进行自我保护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她这么做的前提就是美德将得到奖赏而邪恶将受到惩罚;然而菲德拉的问题是,她没有得到奖赏,那些通奸行为也没有受到惩罚。无论如何,菲德拉找到了一条让通奸行为受到惩罚而自己却能得到赞誉的道路。道德生命并未因缺乏理解而遭到灭亡,她说;我们明白什么是善行,但我们却不会自找麻烦地去获得善行。Eu phronein这个短语并不意味着在任何特殊意义上的“谨言慎行或明哲保身”;良善的判断与被教育什么是美德,这二者性质相同。菲德拉假设,要明白人们的美德并不困难;她无法想象自己陷入一个怀疑别人都知晓什么的环境;善行之间没有冲突:据菲德拉叙述,没有选择快乐,是因为它一向被认为是好的,如此认为的人比任何认为道德是快乐的人都多。男人们陷入罪恶;他们不是为了他们认为善好的东西而犯下邪恶之行。男人们由于不该受惩罚——如果该受谴责——的行动和行为的后果跌落进罪恶的深潭:这些行动和行为无非是懒散闲荡或其他娱乐——侃大山,没了工作和感到羞耻。羞耻属于一种快乐,因为它迫使一个人去思考他做了什么坏事,而且羞耻甚至可以预防一个人在此说错话、做错事。菲德拉似乎将爱情的快乐与羞耻的快乐联系到了一块儿。不是爱情而是羞耻让她堕落。有大胆说出的羞耻(它让她一言不发),还有行动的羞耻(这使她没有付诸通奸行为)。第二个羞耻是好的,但是第一个却需要一次羞辱的死亡,因为菲德拉不能光荣地去死,除非她为自己的死亡揭露原因,并且她不能毫无羞耻地揭露自己死亡的真正原因。只有在她失去名节之后,自杀才能恢复她的名节。菲德拉绝食三天韦德是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她虚弱极了,只能屈服于乳母的恳求,在强烈欲望的驱使下服从了乳母出自惊恐的恳求,虔诚地说出了心里话,而这种话是不能体面地说出口的。虔诚允许那些羞耻所禁止的:我们回想起,歌队曾将菲德拉的绝世展现为如同宗教斋戒。

    但是我们仍然想问,为什么菲德拉要首先选择自杀呢?有两个合适的理由。菲德拉认为自己不可能犯下通奸之罪——不告知人地去做——而又侥幸逃脱处罚,但不去做她不告诉别人她要做的事,也让她难以忍受,因为这样就无人之情;菲德拉不相信神灵会明白她的自我控制。男人们也好,神灵们也好,都不会称赞一个不犯通奸罪的人。女人本身就遭人憎恨,甚至在她们犯热呢和罪行之前就如此;女人们通常被认为有犯罪的下意识;所以菲德拉即使保持贞洁,也无法保住名誉无损,因为女人即使坚守贞操却仍然处处受到怀疑。因为女人从来没因她应有的美德而获得赞美,那她就很可能为了得到赞美而选择自杀。

    第二个原因是这样的。菲德拉在第三幕的结尾处表达了她赴死的决心。首先她为此保持沉默;接着她打算通过sōphronein[理智]隐忍她的愚蠢行为;最后,当她发现自己根本不是阿佛洛狄忒的对手时,她下决心去死。当菲德拉终于发现爱情是如此强大的时候,她意识到爱情就是阿佛洛狄忒;死亡的解决,伴随着对阿佛洛狄忒的认可:道德伦理与魔鬼怪兽一拍即合,但是我们仍迷惑于前两幕:菲德拉肯定之前应该已经尝试过sōphrosunē[节制]了,但是接着,是什么时候她无法战胜,并决定保持沉默的呢?事实的顺序显示,我们并不知道菲德拉所理解的sōphronein是什么。然而,阿佛洛狄忒之前已经告诉我们:菲德拉在雅典贡献了一座庙宇敬奉给阿佛洛狄忒。菲德拉的匿名礼物是她取悦女神的方式,就好像阿佛洛狄忒与其他任何一位神灵——比如说阿耳忒弥丝,但歌队早已推测阿耳忒弥丝现在会惩罚菲德拉没有向她献祭——并无二致。sōphrosunē对于菲德拉来说只不过是仪式上的虔诚,而令她三缄其口的羞耻早就让步于她一言不发的虔诚了:菲德拉肯定曾经向阿佛洛狄忒做过祷告。但是,是这一虔诚举动立刻保证了菲德拉未来的荣耀和日后的羞耻:男人们在将来都会谈论说,菲德拉为阿佛洛狄忒奉上的这座庙宇是为希波吕托斯所建。阿佛洛狄忒十分重视名誉,她要求男人们明白是谁向她进献了一座庙宇,并让他们明白其中的原因。在那一瞬间,菲德拉认为阿佛洛狄忒让她失望;见女神并没有治愈她,也没有让所有通见者明白什么是坏的。菲德拉既没有力量去惩罚通奸者,更加无法加入他们的行列。只有他们得到惩罚是不可避免时,她惩罚自己才是不可避免的。“时间,”菲德拉说,“终将昭示出人间的恶人,就像一面镜子竖立在一位年青的女孩面前;在她们中间可能会找不到我吧。”时间像一面镜子,因为它揭露腐朽:换一个更为恰当的时间,菲德拉就不会死;那个时候可以说是当她的容颜衰老、爱情已变得荒谬可笑的时候。所以一般看来,时间,这一揭露恶人的事物,事实上,它揭露的是丑陋。爱恋让菲德拉意识到她的终有一死,当然这是对通奸者最为确凿的惩罚。

    对乳母言辞的最初读解表明她怂恿菲德拉接受(其实完全不可能)希波吕托斯作为她的爱人,因为爱情诗普遍的,也是不可抗拒的。所有生物,从鱼类到神灵都在阿佛洛狄忒咒语的掌控之下。但是当我们进一步进行读解时,却显示出这事一个毫无根据的解释。首先,乳母说:“你恋爱了?这是多么令人诧异?你竟然与许多的凡人为伍了。”她说的是“许多”,而不是“所有”,所以她并没有想到希波吕托斯;其次,她除了提到人意外没有提及地球上的任何生物。我们必须重新开始解读。乳母说女神的愤慨wrath)袭击了菲德拉。于是她将菲德拉起先的沉默——菲德拉在作为治疗怒气的良药“爱”上保持沉默——与后来菲德拉意识到阿佛洛狄忒是罪魁祸首联系起来。恋爱紧接着转变成为一种惩罚:那么罪行是什么呢?我个人认为,罪行是克洛诺斯对乌拉诺斯的阉割,乌拉诺斯的生殖器掉进了大海,阿佛洛狄忒由此诞生。阉割乌拉诺斯必然导致对宇宙神的罢免和对奥林波斯神的崇拜。阿佛洛狄忒代表她的父亲惩罚神灵和男人们。这不是序曲中出现的阿佛洛狄忒,那个把自己当做奥林波斯律法保护者的女神;阿佛洛狄忒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们她的家谱——这一点,她与阿耳忒弥丝不同。她在剧中接受的唯一修饰语是pontia[](属海的)——乳母甚至菲德拉之于爱情的屈服是对律法的遵从。爱情诗一种惩罚,关于这一点,最有力的证据可以在菲德拉的经历中找到,因为她深受单相思的折磨。正是在此语境下,乳母才辨别出谁可以屈从于陈发,谁可以抵制住它;神灵们是明智的,因为他们向它屈从了——他们蹂躏了那些被他们爱恋的凡人们。乳母暗示,没有爱情会比婚姻结合活得长久。为了避开自己的命运,菲德拉应该要么在不同情形下诞生,要么是由不同的神——也就是说,不受律法束缚的前奥林波斯神——所生;诞生问题是,情况不容改变,菲德拉无法从她的恋爱中挣脱出来。因此,凡人们的聪慧体现在隐藏惩罚的丑陋上:丈夫们嫁妆没有看见他们妻子的通奸行为,父亲们帮助自己的儿子们逃离作奸犯科之罪,因为他们的违法犯纪行为只是表面的;事实上顺从律法是痛苦的。然而,菲德拉,无法像神灵那般为所欲为:神灵们不仅不屈从,而且明目张胆地实践着通奸。既然人类自杀的等价物是神的羞耻,那么神的无耻的等价物则是人类的羞耻:没有完美且准确地完成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被比作人类的羞耻。对人类缺陷的认识——这是作为惩罚的爱恋的主观方面——就像一个木匠的粗心大意;它是某种漫不经心的事物,由于它能够被中和,所以就不值得根除。治疗一个人羞耻的药物是彼此互生的爱恋。既然恋爱是一种惩罚,乳母便建议菲德拉惩罚一下希波吕托斯;菲德拉漫不经心的爱恋就可以通过用爱蓄意地惩罚希波吕托斯而获得救治,因为爱可以让希波吕托斯看清他自己的缺陷。这是恋爱者们从他们对律法的屈服当中得到的一个好处。

    然而,连乳母自己也没有完全相信自己的论点。乳母后来说,要不是因为菲德拉的生命危在旦夕,她绝对不会为了达成两性相悦而建议采用这种治疗方法的。乳母努力地通过将两性相悦视为一种惩罚的手段,让菲德拉受到吸引。她这么做的权威性不是因为单恋的经验,而是来自她对古老诗人们的阅读,因为诗人们对此略去不谈,所以乳母推断,众神毫不知耻地、毫不满足地向他们的惩罚投降[⑧]。事实上,乳母并没有倾听民间传说而是从诗人的作品中学习到了。这些诗人都是权威性的,不仅因为他们古老,而且因为他们进行写作:他们是古老而有教养的诗人。菲德拉从乳母那里获得了知识。着不仅体现在她后来惩罚希波吕托斯这件事情上,而且体现在她给忒修斯留下遗书这件事中。关于继母和继子的民间传说由此被彻底改变,进入到只有在读写能力较强的社会中才会发生的情节之中。从后来忒修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指责艺术的进步和道德的衰落之间的不对称上,可见菲德拉的书信书写是一个极完善的例子。

    歌队对乳母模棱两可的计划作出反应,向厄罗斯唱诵圣歌。形式上,这首圣歌是传统的,但在内容上它却不传统。这首颂歌有这样的征兆:在第一曲的首节和次节中总共表述了四次厄罗斯,并且厄罗斯通常被保留的短字母e[⑨]上占用了一个长音节。从第二曲的首节和次节中我们了解到阿佛洛狄忒以人类的牺牲为乐:她不是一位奥林波斯神。因此,歌队提供了一个具有创新性的建议: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错误地以菲德拉崇拜阿佛洛狄忒的方式崇拜她,菲德拉为她建了一座庙宇,似乎她是会为此感到满足的女神。其实倒不如崇拜厄罗斯,歌队用自己的维新将他说成是宙斯的儿子;或许他会因得到祭祀动物而满足。厄罗斯是男人们的暴君,加入我们不给他敬奉牺牲的话,那么纵使敬奉给其他神灵任何牺牲都是徒然的。厄罗斯可以被文明教化,而阿佛洛狄忒却不可能被教化。歌队接受乳母的观点,认为阿佛洛狄忒是前奥林波斯神,随后伪装在传统下,扩大了传统的万神殿。如果说疯狂行为由狄俄尼索斯控制,雷电由宙斯控制,那么为什么阿佛洛狄忒不受这一新的奥林波斯神的控制呢?祭仪神厄罗斯是文明的最后阶段。歌队新的是个改善了旧体诗。然而歌队的解决方法并不比乳母的方法更为充分,后者认为自己能够神奇地控制住阿佛洛狄忒。

    即使在歌队听到希波吕托斯谴责所有女人的话语之前,她们都是站在菲德拉这边的:歌队并没有将她们对菲德拉秘密的所知认定为这一秘密的泄露。歌队后来要发誓保守秘密;她们的实验如此神圣以至于打破誓言这样的事情从未发生在她们身上。希波吕托斯也没有违背誓言,但是他一直考虑着不遵守它;但可能需要目击证人这一考虑才组织了他;他可能需要歌队。希波吕托斯并没有询问歌队——他不知晓她们的誓言——因为他笃信歌队会撒谎。希波吕托斯轻视女人的观点与最终毁灭他的歌队所具有的虔诚紧紧相连。然而不管希波吕托斯显得多没男子汉气概,他毕竟是一位男性;他永远都不可能像女人那样本能地笃信神灵。所有的男人在戏剧第二部分都成了怀疑论者:希波吕托斯的仆人前来报告希波吕托斯的离奇死亡,忒修斯认为这恰好是希波吕托斯罪孽的证明,而仆人并没有从中得出这样的教训。而早先忒修斯本人也是如此,当希波吕托斯祈求他在给自己定罪之前先去请问神谕时——忒修斯毕竟刚刚询问完神谕[⑩]返回家中——忒修斯言辞拒绝了儿子的建议,他用的一句话与先前希波吕托斯拒绝尊奉阿佛洛狄忒使用的话语如出一辙:poll' ego chairein lego[我只能多多地说再见了][],“(很高兴看到)你解脱了!”阿耳忒弥丝称赞希波吕托斯遵守了誓言;然而歌队本该遵守誓言,没有表扬的必要。歌队已经因阿耳忒弥丝发了誓——并没有什么人请求她们这么做;而如果阿耳忒弥丝没有同阿佛洛狄忒暗地里相一致的话,那么歌队想必会为她(即阿耳忒弥丝)的愤怒提供一个完全适合的靶子。阿耳忒弥丝对忒修斯抱有最强烈的愤慨,因为忒修斯不相信他眼睛所看到的证据[]需要通过神性手段来证实。然而,或许为了看清男性与女性之间的区别,欧里庇得斯使用的最为精明的方法是这样的:歌队在第三处何尝颂歌的部分使用阳性单数分词形式,用来提到歌队自身,而此时也是歌队她们对于神灵的天意产生怀疑的时候。

    希波吕托斯谴责女人的言辞不应该被视为理所当然。我们所知道的厌女者是那些曾经在爱情中遭到背叛的男人们;而希波吕托斯对女人没有一点经验,他对她们的仇恨情绪延伸到那些没有受到玷污的女儿们身上,这些女孩在希波吕托斯自己的保护女神阿耳忒弥丝的庇佑之下。要想理解希波吕托斯的言辞,读者必须仔细考虑在这出戏剧(而不是其他任何一出戏剧)中,未完成过去时形式的单词chrēn[]在非现实情况下的使用频率,以及eithe[]在愿望表达中的6次出现,其中4次由希波吕托斯亲口说出。希波吕托斯的言说分为两个部分,每一个部分各占23行。在第一部分,他告诉宙斯,如果他希望拥有一个凡人的种族,他怎样可以不通过女性的帮助而布置这一切。男人们将在宙斯的神庙中贮藏上一笔均衡的财产,各自比照着估定的价值,从而可以在没有女人的状态下生活得自由自在。希波吕托斯的建议产生一些后果是:孩子们将成为私有财产;城邦也将不复存在,既然在所有的家庭之间除了物品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交换;没有一个孩子会打上私生子的烙印;每一个人都会如同希波吕托斯那样保持贞洁之身,并且他本人也用不着继续崇拜阿耳忒弥丝了;那么最终,与“虚伪铸制”的女人相反,只剩真正的金钱。希波吕托斯没有询问为什么宙斯没有把女人创造得更好一些;如果世界上有女人存在,那么由她们所做的亵渎律法的事情便在所难免。再者,希波吕托斯始终根据自然判定律法,而不是根据律法判定自然。他的方案依靠是守护私人财产的律法:废除自然好于任何取消律法的手段。私人财产的合法性对于希波吕托斯而言是如此的重要,以至于他引征父亲用送女儿远嫁打发她们这一事实为女人天生邪恶的证明,他忘记了是乱伦禁令而不是来自父亲的仇恨要求异族通婚。他为律法设立的标准是金钱——律法最习俗的表现,而不是律法最深的根基,无论如何,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称得上自然法。

    希波吕托斯的改革派热忱无法在此停止,因为他意识到,只要女人们如他所形容的那样糟糕透顶,宙斯可能就是把女人当做惩罚男人们的工具——这是赫西俄德的解释——因此他对婚姻的拒绝就是在逃避神的惩罚。按照他的想法,如果不得已他必须结婚的话,他宁可找一个愚蠢的妻子,那种妻子们应该拥有不会说话的野兽做奴仆,以限制她们的邪恶。尽管婚姻是有害的,但是通奸更加可恶;而作为一位律法的捍卫者,希波吕托斯并不是把自然看作一道屏障。有人可能会说,希波吕托斯对律法的恭敬,甚至并不向任何不可能的屈服,而是让步于他对神所指定的律法的恭敬——即他许下的誓言,在那一刻这阻止了他不义地向忒修斯告发菲德拉。希波吕托斯的誓言阻止他不必要地增添忒修斯的痛苦,也阻止了他因菲德拉尚未犯下的罪行而摧毁她。同时希波吕托斯的誓言也让他远离了私法实施中总是存在的卑劣。比起希波吕托斯的自行其是,神灵使他更为心慈。

    听完希波吕托斯的话后,菲德拉为女人们的不幸恸哭。运气(tuchē)对女人们来说是一场灾难,因为,她们因被认为筹划要做某事而受到惩罚,这种惩罚和她们因不义之举而受的惩罚一样严酷。人一有这样的念头,马上就会受到惩罚。所以菲德拉判定希波吕托斯也应该受到同样的应有惩罚。他应受的惩罚不是他做了什么而是他将被认为做了什么。如果他想通过证明在女人们必须具有的美德方面男人们更加优秀从而令女人们难堪的话,那么他将不得不体验所有女人们都知道的同样的憎恨和怀疑。然而,菲德拉失败了。除了忒修斯,没有一个人相信她。希波吕托斯的忠贞不渝与女性的忠贞不渝没有任何共同之处。

    在第二部分的合唱颂歌中,歌队不想再去理会菲德拉了:当她们后来听到乳母喊救命的声音时,歌队决定不加理会。阻止她们帮助希波吕托斯的誓言,被她们坚信自杀是菲德拉的唯一出路这一想法抵消了。歌队对维持最严格的道德从来没有感到任何疑虑;但是她们乐意为这样的立场所付出的代价可以说是冷酷无情的。这就是歌队的愿望,像飞鸟一样越过同情,来到赫斯珀里得斯(Hesperidae[]的土地,那时一篇位于赫拉克勒斯围墙之外的地方。在那里宙斯迎娶了他的姐姐赫拉,众神的欢乐增加了。只有在合法的阿佛洛狄忒不再拥有支配权力的地方,菲德拉才能找到慰藉;她的爱,大家现在称之为一种不圣洁之爱;歌队不愿意违背法规解救菲德拉,同时她们则乐意用法规去毁掉希波吕托斯。她们听任菲德拉的死亡,想象着她离开克里特(Crete)与到达雅典同样都是不祥之兆。法规与命运的不可抗力共同起了作用:法规在阻止它所禁止的任何事物上都是不择手段的。

    希波吕托斯的自我辩解真是糟糕透顶。在前半部分他列举出自己的种种美德,而美德中的第一点智慧就与后面其余的美德毫不相干[],而且他认为,智慧让他无法在不明智术师面前说话。希波吕托斯正确意识到他是amousos[在艺术修养方面并不在行],没有任何办法取悦一群人或说服一位父亲。(菲德拉对他的爱证明了他是不招人喜欢的,而这一点正是阿佛洛狄忒的差事。)希波吕托斯那毫无魅力可言的智慧与sōphrosunē毫不相干,虽然他大谈在这种节制之下包含着他的虔诚、他的公正以及他的贞洁。他的节制不存在任何的明智,或者说他的聪明毫无适度可言。希波吕托斯并不知道何为谨慎。他为自己不小心防范着一次实际上并没有指控他的审判。既然他认为所有女人都是邪恶的,那么他就不会相信强奸的可能性,另外,既然忒修斯从未当面告诉他菲德拉信中所写的内容,那么希波吕托斯就此争辩为什么他从来没有也不会引诱菲德拉的证据则显得多余。针对强奸指控,希波吕托斯的自我辩解本可做到无懈可击:没有任何一个强奸犯会让他的受害人毫发无损地活着,只要他认为自己可能会被认出来,更不用说宫里的仆人可能会听到受害女性的尖叫声了。但是希波吕托斯的合理自辩确实包含了一点,那就是——如果忒修斯认真听的话——这自辩本身可以让他相信自己儿子的无辜。“难道是菲德拉的身体,”希波吕托斯问道,“比其他女人的更美吗?”希波吕托斯因此认为,要缺乏完美贞洁,就是要身陷荡肆。他对爱的宿命的个体性一无所知,这一个体让被爱者(beloved)对任何人(包括爱人[lover])来说都是一个难以解释的选择。希波吕托斯通常会说起阿佛洛狄忒,但却只字不提爱神厄罗斯:只有一次,他使用了同源动词,他称他的剑为amphitomou lonchas eramai[双刃的欲望]。因而,在希波吕托斯身上,厄罗斯的欠缺与谨慎的欠缺有着 的一致。他的不可爱的一面不利于他的节制。

    只有那么一刻,希波吕托斯了解了自己。那是当忒修斯不屑于希波吕托斯要家堂(house)为他作证的愿望时,希波吕托斯说道:“啊,我愿能够与我对立,看我守着怎么的苦难,为自己落泪啊!”这时希波吕托斯意识到没有一个人会同情他,只有另外一个希波吕托斯才会与自己惺惺相惜,可是世上没有第二个希波吕托斯,因为他不想要任何一个朋友——另一个“我”——哪怕只是他自己。希波吕托斯堕入了彻头彻尾的孤立中:他与阿耳忒弥丝交谈;可惜阿耳忒弥丝不是另外一个希波吕托斯——她是一位女性兼接生婴儿的女神。希波吕托斯看到了自己的绝无仅有,但是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环顾四周,他希望找到一位像他一样的神灵,一个他可以模仿的神灵;但是他没有仿效阿耳忒弥丝——他天性圣洁——也不能崇拜阿耳忒弥丝,因为他并不需要她。真实由于这个原因,他才会如此乐意于向宙斯建议出掉阿耳忒弥丝。其实,希波吕托斯不需要任何人。从任何一种意义上上,他都不属于一个人的类型;他没有献身于一种可以据之衡量自己的、他所缺乏的理念;相反,他可能是唯一一个——按字面的理解——任何一位悲剧诗人都曾表现过的个体。因此,我们不能为他感到担心,也不能怜悯他。希波吕忒四并没有践行保持贞洁;他也不近乎清白,他被来自各个方面的、必须努力避免的诱惑所困扰。他天生具有完美的单纯。他当然不属于一个像奥尔菲斯教派(Orphics[]那样的教派,因为对其教徒来书,禁欲主义是得到拯救的方式。希波吕托斯也不是一名修道士。然而,他的错误就在于他的虔诚。这种虔诚引领着他敬奉阿耳忒弥丝,而不去敬奉阿佛洛狄忒,这两位女神在宗教教派方面根本不是什么敌对关系:处女首先会献身于阿耳忒弥丝,而她在结婚以后就会向阿佛洛狄忒唱诵赞歌了。

    当我们第一次听到希波吕托斯的时候,我们认为欧里庇得斯的意思是让我们去理解阿佛洛狄忒与阿耳忒弥丝两位女神的差别,就如同两个宗教信仰的区别,一个是神灵告诉人们去做什么,另一个是人们做神灵们所做的事情。但是希波吕托斯采取的不是效仿的方式。他的一位老仆人询问他是否知道律法建立在人们之中是为了憎恨傲慢和不友善的;希波吕托斯同意自己应该遵守这样的律法和习俗。老仆人接着问他是否希望在神灵当中也执行同样的律法。“是的。”希波吕托斯回答,“条件是,我们凡人使用众神的律法。”老仆人的意思很明显,他希望在两种方式之间得到平行关系:人类希望得到另一个人认可的方式与神灵希望得到人类认可的方式相类似;但是希波吕托斯的理解却迥然不同:人类的礼貌习俗来源于神灵的习俗;我们采用的那些律法也规定了神灵的行为。对希波吕托斯来说,模仿就是服从。相应地,认为希波吕托斯彻头彻尾没有爱是不完全正确的;但是他所热爱的同他自身一样都是与人不同的。在希波吕托斯表达完他希望能够怜悯自己之后,忒修斯开始控诉。他认为希波吕托斯的问题不是他对父母是否公证,而是他的自我崇拜。希波吕托斯终于爆发了:“啊,我的不幸的母亲!啊,我的苦痛的出身呵!我愿我的亲友再没有是私生的呵。”希波吕托斯相信,婚生地位(legitimacy)是爱的不可或缺的基础。所以希波吕托斯是在爱当中;他爱着律法。当后来忒修斯称赞他的高贵(叫他“高贵”[genaios])时,他告诉父亲去祈祷他的嫡出孩子(gēnsioi)像他一样。希波吕托斯这种爱达不到满足,因为他的血统和出生都在律法之外,所以在他的独特性中,他渴望律法的普遍性。他对女人的憎恨不是他贞洁的直接表达方式,而是他成为对法有用的方式,而他却永远被排斥在这法之外。

    欧里庇得斯凭借《希波吕托斯》首次获得奖项;但是,如果现在我们所言是千真万确的话,即我们不同情也不能同情希波吕托斯,那么这部悲剧获得这样的成功看起来几乎不近情理。但是这出悲剧的最后一部分,却以一种完全不同的方式展现了希波吕托斯。这是阿耳忒弥丝和歌队的共同努力。对于希波吕托斯的离开,歌队表达了她们对神之天意的怀疑;但是因为希波吕托斯将自己的流放直接归结于歌队的沉默,合唱颂歌似乎成了最不折不扣的伪善。但是就是在这里歌队最能显示出她们的虔诚:首先,歌队不希望她们许下的诺言招致麻烦,接着她们期望忒修斯能够相信希波吕托斯发下的最庄重的誓言;而当忒修斯并没有这么做时,她们一位将有一次奇迹来解决这场危机。她们目前无法看到人类事物的任何模式,这种无能来自于她们的困惑,她们困惑为何神能允许盟誓被许下,因为盟誓预先假定了人类生活中某种恒久不变的东西。在反舞咏唱(antistrophe[]中,歌队解决了这个问题:她们将不再努力了解神灵的处事方式;她们将祈祷命运不变,但她们将不再如预期般行动;取而代之的是,在限制中间,她们会让自己适应机遇。这就意味着在语境中有一首歌是赞扬希波吕托斯的,好像歌队是他的强硬支持者;但是看上去这首赞歌与希波吕托斯是多么地不相称。歌队称赞他一直在做缪斯们的mousikos[信徒];歌队还向美惠三女神说话,好像歌队是希波吕托斯的天然拥趸——据赫西俄德形容,三位美惠女神可以从眼睛中流淌出爱意;另外,更为荒诞的是,歌队说特洛曾的女孩子们再也不能够追求希波吕托斯这位城邦中最为合适的单身汉了。

    这不是我们所了解的希波吕托斯;这是阿耳忒弥丝宗教仪式中的希波吕托斯,在仪式中,处女们在结婚之前会剪下一缕头发并为他唱诵一首挽歌。歌队主动开始恢复希波吕托斯的名誉,将他转变为指的怜悯的人物。只有通过重新解释希波吕托斯、让他成为某种在生活中具有代表性的典型,人们才会同情他。独一无二的希波吕托斯由此成为普通大众的代表,从而也成了律法的一份子。由于律法,显露出爱之幻觉的本质——即我们所爱的人是无法替代的、独一无二的个体——他终于完整了,也被吸收到律法当中,但这一切的发生只有在他死亡之后。当希波吕托斯奄奄一息地返回舞台的时候,那里不能有kommos[哀歌],所以希波吕托斯必须同情他自己。然而他并不擅长这么做。令人怜悯的希波吕托斯情不自禁地用滑稽风格高谈阔论起来。他称自己为ton kakodaimona kai kataraton[不幸的和可诅咒的人]kakodaimōn[不幸地]这个词并不是eudaimōn[幸运地]的反义词,而是一种粗俗的轻视的表达,这种表达一般不会出现在悲剧中,也从未在历史学家的笔下出现,只有在演说家那里才仅仅出现过唯一的1次,在柏拉图那里出现了3次,然而这种表达在喜剧中却相当普遍。如果不轻视自己,那么希波吕托斯就无法同情自己。他所说的kakodaimōn,正如他在戏剧中刚一出场时所说的boras korestheis。他根本不值得我们去关心。然而希波吕托斯最终还是得到了我们的怜悯;因为他在临终前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是对忒修斯说的:他请求父亲亲手盖住自己即将死亡的脸。只有当希波吕托斯成为一具冷冰冰的尸体时,他才需要别人。



[] [译按]译文的英文原文为Euripides' Hippolytus,来自古希腊著名悲剧Hippolytos Stephanias,意思是《戴花冠的希波吕托斯》。本文涉及到《希波吕托斯》的原文,均参考了《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中册,周作人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03年,页725-26。周作人先生译Phaedra为淮德拉,本译文按希腊文读音,统一译为菲德拉。

[] [译按]阿玛宗人居住在迈俄提斯湖或小亚细亚,被称作蛮夷,擅长骑马打仗,个个都是骁勇善战的女战士,所以也被称为“马上的女王”。希波吕托斯系忒修斯与阿玛宗女人希波吕忒所生之子。

[] [译按]法厄同,希腊语的意思是“熊熊燃烧的”,在荷马史诗中它是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别号,在希腊神话中也指太阳神之子。他驾驶着父亲的太阳栽进了厄里达诺斯河。

[] [译按]潘迪翁之子、埃勾斯的兄弟帕拉斯的五十个儿子。忒修斯继承父亲埃勾斯的王位时,遭到埃勾斯这五十个侄子的反对,于是忒修斯将这些堂兄弟全部杀死,犯了杀害亲族的罪行。

[] [译按]也译为《圆目巨人》,是一出“羊人剧”(也称笑剧)。

[] [译注]意思为库普洛斯的女人,也是阿佛洛狄忒的诸多名号之一。赫西俄德称她为库普洛斯生的女人,荷马称她为库普里斯,后世多沿用此种称呼。

[] [译注]希腊文πόντιος的阴性形式,意思是来自海上的女人。

[] [译按]原著447-480行。乳母从书籍(graphē)和诗歌(mousai)中了解到有关神恋爱的故事。

[] [译按]希腊文中共有24个字母,e排在第五位,读作epsilon

[] [译按]忒修斯杀死亲族后,流亡到特洛曾。曾经前往神庙问卜。周作人先生认为这次占卜的目的,联系他流亡的时间来考察,应该是关于自己祓除污秽的事。

[] [译按]希腊文,原文直译为“我说你多好啊”。这里表示告别,不再相见的意思。

[] [译按]这里指菲德拉指控希波吕托斯的信件。

[] [译注]希腊文χρὴ的未完成不定式,意思为“本来应该”。

[] [译注]希腊文ἐίθε,感叹词,“但愿……!”的意思。

[] [译按]看守金苹果的四姐妹。

[] [译按]周作人先生认为“敬神”看上去似乎有点奇怪,但在古希腊却是正当的。

[] [译按]奥尔菲斯教派认为人性本恶。

[] [译按]古希腊戏剧中歌咏队随着音节并以与音节同格律进行的舞动,当舞动与首节方向相反时进行咏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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