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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吉尔作品中的母性话语及生态意蕴

作者:徐 娜 来源:中国外国文学网

 

 

摘要:史诗的父系解读是学界的传统,母性话语在史诗评论的传统中一度受到限制。重读经典,本文从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诗作中的母神形像出发,分析两位母爱性质缺席与在场的母神,如何影响英雄的自我认知及身份发展,进一步探讨诗作中的母性秩序及生态意蕴。维吉尔在《农事诗》中塑造的既拥有理性知识,又拥有诗意语言的“导师-母亲”塞勒内,具有早期生态意蕴及一元中和的母性秩序思维体系,帮助我们从根本上消解二元对立等级制的紧张与冲突及现代性的智识上的危机。

关键词:母体印痕  母性秩序 生态女性主义 塞勒内

Title: Maternal discourse and ecological implication in Virgil's works

Abstract:Patrilineal interpretation of epics is a tradition for academic circles, with limited right of speech given to women in comment. This paper reviews the classic works of ancient Roman poet Virgil, and analyzes how two goddesses with and without maternal affection respectively influence heroes’ self-cognition and development, further exploring the maternal order and ecological implication. The character Cyrene ("Tutor-Mother")shaped by Virgil in Georgics is both rational and poetic, having maternal thinking featured by ecological implication and unitary neutralization.. It is conductive to fundamentally eliminating the tension and conflict arising from binary opposition and hierarchy, as well as gender politics problems existing in patriarchal society.

Key words:Maternal imprint; maternal order;ecological implication;  Cyrene.

 

西塞罗在《论神性》中将诸神描述为自然界中有益于人的神圣秩序的拟人化显现,即神意的恩典。各神祇的职责范围被严格细分为自然物之神圣化、抽象功能之神圣化、美德和力量之神圣化以及人类施惠者之神圣化[②]。当代学者马克思·韦伯将工具理性占统治地位的世界称为“祛魅”的世界,格里芬提出相对应的“返魅”概念,后者关注的是人与自然、人与世界的关系,希望实现“多元的、有机的、整体的、有灵性的、非决定论的”世界[③]。自然“返魅”是一个西方话题,从希腊-希伯来文化开始,自然就被置于人的附属位置。亚里士多德后的希腊文明便持一种与自然、野蛮世界对立的文化心态;《圣经》讲述的则是,只有人是按照神的形象被创造的,人可以命名、统治其他物种。另一方面,现代性的理性主义、科学精神和利益最大化原则将自然变成了人类掠夺、征服和汲取利益的对象。古典时期的作品可以看出人对自然保持的崇拜与敬畏:希腊-罗马人将自然力视为诸神的力量,强大而神秘。然而,现代科学将这些前现代理念定义为虚幻的想象,用人类理性可以理解的科学原则最大限度地解释自然,并在一定程度上悬置了不可解释的部分,现代科学教育下的人们,已经意识不到人类理性之光可以洞悉到的自然是多么地有限,而那被悬置的部分实际上多么地庞大。让我们返回古典时期的文学作品,以重读经典的方式,分析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诗作《埃涅阿斯纪》及《农事诗》中母神形象的塑造及其对英雄的规训,进一步探讨母性话题对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反拨,发现诗人作品中的理性之光与母性秩序、生态意蕴的交互之维。

维吉尔的文学之父荷马在《伊利亚特》中塑造的英雄阿喀琉斯的母亲忒提斯是文学史上母神的原型,维吉尔诗歌作品中诸神的形象延用了希腊神话、荷马史诗中神人同形同性的特征,《埃涅阿斯纪》亦体现出对《伊利亚特》中母子时刻的持续模仿,例如:维纳斯代表儿子向众神之父吁请,模仿忒提斯为英雄之子阿喀琉斯的利益向宙斯吁请;卷二维纳斯对埃涅阿斯面对面的显现,则模仿忒提斯对其人间之子的显现。无论是《埃涅阿斯纪》中埃涅阿斯的母神维纳斯,还是《农事诗》卷四养蜂人阿里斯泰的母神赛勒内,在维吉尔的诸神中都是特殊的存在,她们多次介入到其英雄之子求知探索和建国使命之中,为建功立业的父系史诗注入了母性的因素。

一.    母神维纳斯——缺席的存在

 

母性崇拜在史前时代普遍存在,西方父权制的让渡是通过逻各斯中心主义及“大地”与“种子”的隐喻开始的,西方文化从古典时期就以理性自负确立了逻各斯中心主义,这种人类中心主义与理性自负将人与自然的共生关系转化为自我与他者的对立关系,并由此形成了社会/文化/人性与自然/生理/动物性的二分,在父权制建构的早期,男性表现出的仅仅是一种“生殖嫉妒”,如希腊神话中宙斯两次“怀孕”“生育”,吞下怀孕的墨提斯,从裂开的头颅中生出雅典娜,在大腿中孕育并生出狄俄尼索斯[]而“种子”隐喻的产生有效地否定了女性的生育能力,将后代归为男性,建构以父子关系为中心的家族谱系,种子隐喻认为:如果女人是万物赖以生长的大地母亲,那么男人就是播种者,女人并没有创造生命,因为生命来自于男人的种子。

古典时期的罗马医学领域出现了母体印痕理论(maternal impression),该理论认为母亲的子宫不仅仅是传承血脉,传递父系信息的媒介,母亲的头脑可以参与并模塑胚胎,母亲在胚胎形成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除生理因素外,还通过她的社会行为、想象、情感或渴望来实现,[⑤]母体印痕理论[⑥]有着广泛而有影响力的后古典主义发展,只是在十八世纪受到科学精神的质疑,直到十九世纪中叶仍徘徊于想象的领域,该理论出现在医学领域,却在文学想象领域得到发展,我们可以从古典文献中找到印证,以维吉尔《埃涅阿斯纪》卷四狄多的话语片段为例:

Saltem si qua mihi de te suscepta fuisset

Ante fugam suboles, si quis mihi parvulus aula

Luderet Aeneas, qui te tamen ore referret,

non equidem omnino capta ac deserta viderer’[⑦]

[倘使在你走前我怀有小埃涅阿斯

将来他在厅堂和我玩耍,

而我看到他的脸庞映出你的模样,

那么我也至少不会认为自己陷入圈套和完全被抛弃了。]

 

  狄多的话暗示了她对埃涅阿斯的思念之情可以通过对外部意象的构想,或通过内在想象,模塑出一个完美的想象嬗代物,史诗中更早出现的想象嬗代物出自埃涅阿斯的母亲维纳斯,她用埃涅阿斯的兄弟丘比特替代他的孩子阿斯卡纽斯。在维纳斯的精心策划下,丘比特-阿斯卡纽斯(Cupid-Ascanius)用法术让狄多产生了爱的激情和对丈夫的遗忘[⑧]。想象嬗代物在文学作品中的出现,是母体印痕理论在文学想象领域落足的标志,而后结合文学作品中母亲的情感、渴望、社会行为、及母神的形象,发展成为维吉尔笔下一系列赋有创造力的母神对其人间之子的干预活动。

维纳斯对人间之子的干预活动丰富而充满力量。其中最有代表性的当属她为了帮助遭受海难的特洛伊人寻求迦太基女王狄多的庇护,而与朱诺联手策划的狄多悲剧。爱神把自己乔装成三面神狄阿娜,引导她的儿子前往迦太基避难,寻求庇护。当她卸下伪装,转身离开时,备感震撼的埃涅阿斯指责她“残忍地”“玩弄虚假的形象”,而不是“交换真实的话语”。维吉尔用“laeta[⑨]来描述即将离去的女神,拉丁语“laeta”意为:对自己的把戏感到满意;

Dixit etavertensroseacervicerefulsit,

ambrosiaeque comae divinum vertice odorem.

Spiravere; pedesvestisdefluxitadimos,

et vera incessu patutit dea.[⑩]

[维纳斯说完转过身去,玫瑰色的颈项,光艳照人,

仙子般的头发从头上散发出天上的芳香;

她的衣结解开,衣裾垂下遮盖住脚面;

她的步履也表明她是真神下凡。]

 

细读史诗的这一片段,我们可以得到关于狄阿娜—维纳斯—狄多三者的解析:维纳斯乔装成狄阿娜般的女猎手,“腰间佩弯弓、宁芙的发式、双膝裸露”[11],伪装的女神在转身离去时才揭示自己的真实身份[12];而埃涅阿斯初见狄多时,“就像狄阿娜女神率领着一班仙女在欧洛塔斯河边或昆土斯山脊上舞蹈[13]。一方面,狄多带着维纳斯乔装的女猎手的影子,意味着这段恋情有恋母的成份;另一方面,维纳斯设计将埃涅阿斯与狄多推向爱与分离,使得这段肇始于神祇之阴谋的恋情又具有弑子的意味。当埃涅阿斯终于认出他的母亲时,把她看作残忍的美狄亚,这点在维吉尔的《牧歌》卷八(Eclogues 8.50)中可以得到进一步的印证[14],《牧歌》卷八行50提到杀害稚子的美狄亚,用来指涉维纳斯的残忍,维纳斯当然没有犯下这样的罪行,但是当她对自己欺骗和伪装的小把戏感到满意,却并不担心儿子的痛苦时,这种残忍便彰显出来,是一种母亲与儿子情感上的疏离。

尽管埃涅阿斯寻求她的引导,祈求与母亲面对面的会晤,以及交换真实的话语。母神却以疏离的姿态,玩弄欺骗与隐瞒的小把戏。维纳斯是对神意缄默的遮蔽者,即使适时地客串神意启示的揭示者,也是在告诫埃涅阿斯放弃个人意志和英雄行为,如卷二,埃涅阿斯想要斩杀躲藏在神庙里的海伦时,维纳斯以庄重慈爱的母神形象出现,“在月色下显得光可鉴人,现出天神本色”[15]。庄重的母神向埃涅阿斯揭示真相:将富庶的特洛伊引向湮灭的,不是海伦罪恶的美貌,或是应受责备的帕里斯,而是神意。同时为儿子揭示了叙事的因果基础和真正的权力关系,强调这些力量超出了埃涅阿斯的理解和控制。

在《埃涅阿斯纪》中,埃涅阿斯的个体命运与个人意志被神意、命运、无止境的磨难等强大力量裹挟与撕扯,而埃涅阿斯被剥离于对自己所参与的史诗叙述的知晓之外。相对于荷马史诗中英雄的仗义执剑、杀身成仁,维吉尔史诗《埃涅阿斯纪》所呈现的是英雄逐渐失去成为英雄的血气,而服从于更强大的力量——神意。埃涅阿斯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建立罗马,英雄的血气及个人的幸福(以身殉国成大义、杀死海伦泄私愤、停止无止境的海上流浪、狄多的插曲等)必须经过斗争而牺牲掉,埃涅阿斯是维吉尔基于罗马社会理想塑造的“以虔敬而闻名的人”(insignem pietate virum)[16],诗人笔下的“虔敬”意为:对神意的服从,以及与职责的奉献相结合的爱,《埃涅阿斯纪》是一部立国史,原因不在于史诗讲述埃涅阿斯筚路蓝缕初创罗马或奥古斯都新建罗马帝国,而在于维吉尔意图建立一个全新的更伟大的秩序(maior rerum ordo),在这种更高的善与秩序中,“虔敬”的埃涅阿斯是新人类的代表。因而,他不像荷马史诗英雄那样杀身成仁,相反他必须泯灭个性,忍受着无止境的磨难,应许之地的海岸总是在他一行人登岸时向远处退去,“也许这些磨难,以后回想起来也是令人欣慰的”[17]。诗人将罗马崇高的建国伟业与埃涅阿斯忍受磨难的心灵并置,将埃涅阿斯塑造成一位为了建国伟业而泯灭人性,忍受磨难的民族英雄,同时突出表现人类忍受痛苦的能力,成就了与荷马式英雄殊途的另一种史诗英雄,正是这部史诗悲壮与涤荡人心的部分。作为神意启示的揭示者,母神维纳斯被塑造为权力话语的代表,一位对儿子痛苦缺乏关注的情感疏离的母亲,一位“缺席的母亲”,这符合维吉尔在这部史诗中塑造的一贯被遮蔽的母亲形象,以及通过对母亲形象的反复压制来回归父权秩序的叙事手法。母神维纳斯的疏离形象强化了维吉尔史诗中母爱性质的缺失,在维吉尔建构的父权秩序史诗叙事中,形成了一种空白——一种母性缺失的意义空白。

 

二、塞勒内的规训

 

维吉尔研究学者梅里德·麦考利(Maired McAuley)用母性想象来梳理《埃涅阿斯纪》,重新定位了史诗中女性主义的批判话语,在其《重塑罗马—古典文学中的母性》一书中,麦考利以全新的、现代性的视角挖掘并解读维吉尔早期诗作《农事诗》中塑造的与维纳斯构成鲜明对比的母爱性质在场并亦步亦趋地引导其人间之子走出困境的母神形象——塞勒内[18]

让我们回顾《农事诗》卷四塞勒内对其人间之子规训的情节,养蜂人阿里斯泰遭遇蜂巢被毁的困境,求助于母神——海仙塞勒内,当儿子表达哀伤的抱怨时,母神淹没于她的宁芙姐妹之间,沉醉于克吕墨涅(Clymene)美妙的吟唱声中[19]。起初没有回应儿子哀伤的怨诉,阿里斯泰再次哭诉哀肠,才得到了关注。为了给他及时有效的帮助,塞勒内带他来到普罗透斯(Πρωτεύς /proteus)的洞口,引导他向拥有古老智慧的海洋老人奠酒,启示他如何智擒变幻形态的普罗透斯,借助海洋老人的智慧来帮助自己。儿子遵照母神的指示,智擒普罗透斯。被擒的普罗透斯向他二人讲述俄耳甫斯(Orpheus)冥府寻妻的悲情故事,原来阿里斯泰的追逐致使俄耳甫斯新婚之妻欧律底克脚蹊毒蛇,夫妻阴阳两隔,他所遭遇的困境不是无妄之灾而是神罚,普罗透斯讲完便潜入海底不见了踪影。这时塞勒内告诫她的儿子“抛开烦恼,忘却悲伤”(nate, licet tristisanimodeponerecuras)[20],并给他提供实用而详细的指导,教他如何用献祭的方式安抚神怒。蜂巢果然在第九个黎明来临之际奇迹般地恢复了生机。

塞勒内对阿里斯泰的规训与引导创造了一种文学史上全新的母子关系,改写了荷马笔下阿喀琉斯与忒提斯以死亡和哀婉为主题基调的母子关系。英国学者沃尔特·玛格(Walter Marg)把《伊利亚特》称作“死亡之诗”,因为史诗通篇对死亡的关注随处可见,远超其它主题,譬如战争、荣誉等,阿喀琉斯的伟大,很大程度在于他对自己死亡的思考与接受,比其他英雄都更充分、更深切[21]。而忒提斯在面对儿子死亡时,表现出的无能为力,沉浸悲伤的无助。维吉尔改写了这种母子关系,将荷马式哀婉的母子关系重塑为一种引向英雄之生的关系与基调。维吉尔赋予塞勒内“导师-母亲”的身份,这种独特的母性,有力地质疑了史诗传统中母性与英雄死亡之间的密切联系。这种集理性与诗意语言于一体的“导师-母亲”形像是维吉尔在史诗中最早塑造出的双性同体,“双性同体”(androgyny)是生物学概念,原指动植物的雌雄同体()或生理畸形的有机体。而在人文科学领域,其内涵的发展远远超出这一定义,更多涉及:人类原始信仰中的双性同体意象,从原始信仰中脱胎而来的宗教哲学,以及文艺理论研究方面的思想。学者韦清琦用生态文化研究中的“主体间性”类比、阐释“双性同体”的概念,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是指主体与主体之间的统一性,“双性同体”与“主体间性”两者着重和解而非拆解,致力于建设而非对立的主张是一致的,融通主体之间的渠道,跨越对立的主张,使得主体之间不再是剑拔弩张,而是柔化为相互依存的关系。主体之外不再是地狱,而更像是母体[22]。维吉尔在《农事诗》中塑造的既拥有理性知识,并用来指导英雄之子求知探寻的行动,又拥有诗意语言的双性同体——母神塞勒内,映射出诗人心中的理想社会原型和模式,或许古典时期的诗人已经有足够的想象力和洞察力意识到:双性同体的社会远优于父系社会。双性同体所具有的和解取代拆解,一元中和消解二元对立的特性,在思维体系上具有明显的生态意蕴。

 

三、“互融”的母性秩序

 

不同于维吉尔的经典史诗《埃涅阿斯纪》中对母亲形象的反复遮蔽与压制,回归父权秩序。《农事诗》卷四赫然地把母子关系和母性知识放在了叙事的中心。母亲不再是“缺失的存在”,塞勒内的教谕是成功的,因为她是用母性关怀的方式,与儿子坦诚相见,交换真实的话语。这是埃涅阿斯可望而不可及,也正是维纳斯不愿意也不能够采取的对待人间之子的方式。就像维纳斯从来没有教埃涅阿斯充分理解自己在《埃涅阿斯纪》中真正的功用一样,《农事诗》卷四将母性描述为:一种爱的存在和赋予世界知识与行动的源泉。就是说运用诗意的话语,并在神秘的隐喻和富有感情的诗歌语言中找到一条通往人类行动的道路。如果说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通过将埃涅阿斯塑造成新人类的方式来坚定其代表父爱之声的理性与秩序,非理性的母性被塑造成新人类的反面而受到压制,那么,在《农事诗》卷四中,被压制的母性话语便得到了充分的释放及更加正面的阐释,不再是“缺失的存在”,而是富有感情的诗意语言,一种饱满的爱的存在,以及高度神秘的隐喻;将从自然秩序中抽离出来供奉于庙堂之上的理性送归自然秩序的完满之中,不搞分裂。更高的善与秩序存在于完整的自然秩序,而不在于其中的某一突出部分,这正是一种母性秩序。

 生态女性主义认为,西方文化从古典时期就以理性自负确立了逻各斯中心主义,亚里士多德的“质料、潜能、现实”学说支持一个分级的有机世界观及一个有等级的宇宙,而“人是社会的动物”言论隐含了另一命题:男人是社会意义上的人,女人是生态意义上的人。显然,在逻各斯中心主义的传统中,这一命题将女性贬抑为低等性别,并被排斥在父权制社会文化的边缘。舍勒认为,西方现代文明中的一切偏颇,一切过错,一切邪恶,都是女人天性的严重流失、男人意志的恶性膨胀所造成的结果。[23]父权制文化制造了自然与社会、生态与文化的二分,并将这种二分性别化,将男性归于社会与文化的生产,界定为自我;将女性归于自然性的繁衍,界定为他者。这是一种性别政治。然而,女性的生命经验是可以打破二元等级制中的对立性的,胎儿在母体内成长的过程,本身就是一个自我与他者、主体与客体“边界模糊”、合为一体的过程,这种“互融”与人类的诗性思维相一致[24]。如同西苏所指出的那样:“母性是对男性中心主义的一种挑战,怀孕和生育打破了自我与他人、主体与客体、内部与外部的对立。”[25]维吉尔将母神塞勒内塑造为一位既拥有理性知识,用来指导世俗行动,又拥有与母性“互融”相一致的诗意语言。结合笔者上一篇文章论及维吉尔在《埃涅阿斯纪》中,由于对母亲形象的刻意压制,而在文本细枝末节呈现出的种种不安,诗人既需要母亲,又需要摆脱母亲的矛盾,及诗人试图调和这种矛盾的无效努力,我们可以从中解读到:在这部御用文人应诏之作中,诗人完成了对其文学恩主奥古斯都新政的歌功颂德,将朱利乌斯族谱的血脉归宗神裔,并借此建立有益于罗马社会的伟大时序,诗人通过塑造“理性、虔敬”新人类的方式建立一种理想的父系秩序,强化父权制文化的同时,通过压制母性话语的表达来实现的。而这不安与矛盾正是维吉尔违背其对母性秩序和生态自然之崇拜的写照,我们可以在诗人更早期的诗作中找到答案:《农事诗》卷四塑造的母神塞勒内是拥有理性与诗意语言的融和体,她以母性融和的方式凝视世界与自然,而不是以二元对立/等级观念分裂主体与客体、男性与女性、人与自然。重点不在于维吉尔赋予了母亲塞勒内什么,而在于他没有将理性与诗意语言对立起来,将前者与男性相联系,而暗示母性自身的构成与未被驯服的疯狂之间存在天然联系,这无疑消解了偏见和性别政治,保留了前古典时期统一融和的智慧。维吉尔早期作品中保留的前古典时期融和未分化的智慧,“互融”的母性秩序,以及作品中“双性同体”的母神塞勒内的塑造,反映了诗歌的生态意蕴。现代性的客观、普适、单一原则是人类如今应对的危机的组成部分[26],全球性的危机最终源于一种根本性的智识上的危机。重读经典,让我们寻求古代智慧中的生态意蕴去消解二元对立等级思维,建立一个阴性、和谐的一元中和思维体系,从根本上消解现代性的危机。

综上所述,本文以重读经典的方式,分析古罗马诗人维吉尔诗作中的母神形像,及其对英雄之子的塑造。两位母神分别以母爱性质的在场及缺失的方式,影响英雄的自我认知及身份发展。维吉尔运用前古典时期“互融”的母性秩序,将《农事诗》中的塞勒内塑造为一种爱的存在和赋予世界知识与行动的源泉,解答了其后期的政治史诗《埃涅阿斯纪》中因为对母亲的反复压制,而在文本潜意识中生出的种种不安与矛盾的深层原因。同时,“互融”的母性秩序有力地消解了同样也是从西方古典时期就以理性自负确立的逻各斯中心主义,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二元对立等级制的紧张和冲突及人类智识上的现代性危机。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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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徐娜,女,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助研员,主要研究领域为:古罗马文学维吉尔诗歌、意大利现当代文学,近期发表论文:《维吉尔<埃涅阿斯纪>中的母亲形象和母性话语》载《东吴学术》2020年第3期;《论城市危机时代下的<看不见的城市>》载《外国文学动态研究》201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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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 XuNa Assistant Research Professor,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 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 Specializing in Motherhood Theory in Roman Literature and Modern Italian Literature.Beijing, China.teresa19851005@163.com

 



[]本文多处引用古典文献作为论据,分别参考《埃涅阿斯纪》拉英对照及中文译文文献、《农事诗》拉英对照文献,其中的引文均出自以下文献:拉英对照书目:Virgil.TheAeneid.Latin and English.Translation byJ.W.Mackail. Middletown: Neptune publishing.2019; Virgil. The Georgics Bilingual Edition.Translation by David Ferry. New York: FSG Press.2006.中文译文书目:[古罗马]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拉英对照书目的中文表述为本文作者翻译。

[][古罗马]西塞罗,《论神性》石敏敏译,商务印书馆,2019年,第86-87页。

[]孙万军,《论品钦后现代作品中的“复魅”主题》,《当代外国文学》2007年第3期。

[]唐晶、李静《生态女性主义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43-44页。

[]Ann Ellis Hanson. “The Medical Writer’s Woman”.Before Sexuality: The Construction of Experience in the Ancient Greek World. Ed. Halperin, Winkler, and Zeitlin .Princeton :Princeton UP.1990.p.309-310.

[]该理论将女性个人的情感、想象和心理活动与生物学概念联系起来,也就是说,母性虽在生理因素的怀孕和分娩方面是一个可观察到的物质事实,但在个人情感、想象和心理活动方面却具有自主性,同时,鉴于可见的相似性是推断亲子关系的途径之一,有关母亲想象力及心理活动影响胎儿的理论最终引导了人们对女性忠诚、父系血统纯洁性和继承安全性的担忧;另一方面,母体印痕理论揭示了一个女人所隐藏的颠覆父权制结构的力量。在怀孕和分娩的过程中,女性可以以一种完全不为男性知晓及干预的方式威胁其父亲的印记,对遗传的奥秘、相似性的原因以及父系与母系对后代的影响程度产生影响。

[]Virgil. The Aeneid.Latin and English.Translation by J.W. Mackail. Middletown: Neptune publishing. 2019.4.326-330.

[]MaireadMcAuley. Reproducing Rome, Motherhood in Virgil, Ovid, Seneca, and Statiu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59.

[]Virgil. The Aeneid.Latin and English.Translation by J.W. Mackail. Middletown: Neptune publishing. 2019.1.416.

[]Ibid.,1.402-405.

[11] [古罗马]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52页。

[12]Philip Hardie, ‘Virgil’s Ptolemaic Relations.’Journal of Roman Studies 96:28.

[13]Virgil. The Aeneid.Latin and English.Translation by J.W. Mackail. Middletown: Neptune publishing. 2019.1.496-498.

[14] Virgil. Eclogues and Georgics.Translated by James Rhoades. New York:Dover Publications, INC.Eclogues8.50.

[15] [古罗马]维吉尔:《埃涅阿斯纪》,杨周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第85页。

[16]Virgil. The Aeneid.Latin and English.Translation by J.W. Mackail. Middletown: Neptune publishing. 2019.1.10.

[17]Ibid.,1.187-188.

[18]MaireadMcAuley.Reproducing Rome, Motherhood in Virgil, Ovid, Seneca, and Statiu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6.p.97-109.

[19]Virgil. The Georgics Bilingual Edition.Translation by David Ferry. New York: FSG Press.2006.4.94.

[20]Virgil. The Aeneid.Latin and English.Translation by J.W. Mackail. Middletown: Neptune publishing. 2019.4.531.

[21][]加斯帕·格里芬,《荷马史诗中的生与死》刘淳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94页。

[22]韦清琦,《知雄守雌——生态女性主义于跨文化语境里的再阐释》,外国文学研究,2014年第2期。

[23] []马克思·舍勒《爱的秩序》,孙周兴 林克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14-117页。

[24]唐晶、李静《生态女性主义文学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9年,第37页。

[25]HélèneCixous.The Laugh of Medusa.The Essential Feminist Reader. Ed. Estelle Freedman.Random House Inc.2007.p.320.

[26]JytteNhanenge. Ecofeminism: Towards Integrating the Concerns of Women, Poor People, and Nature into Development. Lanham: America UP, 2011.p.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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