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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中唱出的不朽的歌

——读《悲欢的形体:冯至诗集》
作者:高兴 来源:新京报

《悲的形体:集》由至先生的女儿姚平编选,共分为八个单元,涉及冯至先生一生的诗歌创作。由于深刻了解至先生的创作走向和人生轨迹,该诗集呈现出客观、真实、清晰、准确、精炼又极具代表性的品质,值得信赖,可以帮助读者贴近诗人冯至的诗歌天地和生命世界。正因如此,我以为,《悲欢的形体:冯至诗集》不仅是一部诗歌小结,还是一部精神小传和人生小传。 

翻开《悲的形体:集》,再次读到不少熟悉的诗时,一种无比的亲切感顿时涌上我的心头。冯至先生十六岁时已写出第一首诗《绿衣人》。我十六岁时刚刚步入校园,开始利用寒暑假大量阅读文学作品,包括诗歌作品。记得江南一个雨天,坐在亭子间里,偶然从一本书中读到了一首小诗《桥》,激动不已: 

  

“你同她的隔离是海一样地宽广。” 

“纵使是海一样地宽广, 

我也要日夜搬运着灰色的砖泥, 

在海上建筑起一座桥梁。” 

  

“百万年恐怕这座桥也不能筑起。” 

“但我愿在几十年内搬运不停, 

我不能空空地怅望着彼岸的奇彩, 

度过这样长、这样长久的一生。” 

这首诗采用了对话形式,自然,朴素,轻盈,意象清新,却具有无限的能量,仿佛就是针对着少年一颗忧郁、迷惘和多愁善感的心灵的,就是呼应着一个自由、开放、积极向上的时代的。少年阅读,有个癖好,喜欢将令我心动的格言、警句、话语和诗歌抄录于笔记。我当即就将《桥》抄录下来,并牢牢地记住了它的作者冯至的名字。随后,便有意识地阅读冯至诗歌。于是,我的笔记本上又增添了《蛇》《无花果》《饥兽》等精美的短诗。就觉得这些诗好,说不出的好。这些诗还时常被我引用到文章、对话,甚至约会上。要知道,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同女生约会时,你若能不时地背上几首优美的诗,在女生心目中的形象立马就会高大许多。一个多么纯真而美好的年代!我时常在想:自己毕业后不去外交部,不去经贸部,而是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世界文学》编辑部,是否也同冯至诗歌无形的影响有着某种关联?极有可能的。况且冯至先生还担任过《世界文学》的主编。 

时间推移,少年和青年时期喜欢读的一些诗后来就不再读了。但冯至的不少诗歌却始终在一遍遍地读,喜爱和欣赏之情丝毫不减。最具典型意义的就是那首著名的《蛇》: 

  

我的寂寞是一条蛇, 

静静地没有言语。 

你万一梦到它时, 

千万啊,不要悚惧! 

  

它是我忠诚的侣伴, 

心里害着热烈的乡思: 

它想那茂密的草原—— 

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它月影一般轻轻地 

从你那儿轻轻走过: 

它把你的梦境衔了来 

像一只绯红的花朵。 

         

  

我们欣喜地发现,这首上世纪二十年代写下的诗作,今天读来,依然让读者感觉隽永,敞开,贴心,充满了音乐和艺术的韵味。冯至先生极善于将抽象事物具象化,将寂寞比作蛇,绝对是神来之笔,实在是贴切!诗中由“草原”至“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的联想十分自然,同时先生对音乐性的注重,在诗中也得到充分的呈现。比如,“轻轻地”一词的两度出现,就让我们明白了诗歌中有意的重复所具有的美学意味。音乐性是渗透于冯至先生的血液中的。没有音乐性,就无法称作诗歌。这是冯至先生这一代诗人坚定的诗歌美学。他的作品真正的是诗与歌的有机融合,因此他写的是真正意义上的诗歌。 

诗集中还有《吹箫人的故事》《帷幔》《蚕马》《寺门之前》等好几首谣曲特别引人注目。这些谣曲体现了冯至先生宽阔的写作路子和全面的写作才华。在这些谣曲中,冯至先生结构、叙事、铺陈、描绘、烘托、把控节奏、提炼和提升的能力不得不让人敬佩。因此,冯至先生并不是某些评论者所认为的那种只善于写短诗的诗人。而创作这些谣曲时,冯至先生正值弱冠之年。这不由得让我想到了诗歌创作中的天才因素。 

《十四行二十七首》无疑是冯至诗歌创作的巅峰。《悲欢的形体》全部收入。这是冯至先生沉寂十余年后的一次爆发,是寂寞中唱出的不朽的歌。可以想见,积累,沉思,叩问,深入,阅读,对于诗歌创作的重要性。这些诗中显然已有冯至先生热爱的里尔克、歌德、海涅等诗人的影子。影响和交融,能使一名诗人永远处于成长之中。这组十四行几乎每首都是精品,其中,《我们准备着》《威尼斯》《我们听着狂风里的暴雨》《几只初生的小狗》《这里几千年前》《案头摆设着用具》《从一片泛滥无形的水里》尤得我心。 

如果我是编选者,目光可能不会投向诗集中的某些诗,比如《我们的西郊》《登大雁塔》等。从美学角度上来看,这些诗稍显苍白,牵强,有点应景。从这些诗中,我们可以看出,冯至先生一直渴望跟上时代的节奏,但最终实在有点力不从心。但编选者本着客观呈现的原则,不回避,不粉饰,尽量让读者看到一个真实的冯至。这恰好体现出了编选者的雅量和坦诚。 

进入《世界文学》本身就暗含着同冯至先生的缘分。果然,有一天,《世界文学》老主编高莽先生要带我去拜见冯至先生。建国门外,一套普通的公寓里,冯至先生从诗歌中走出,出现在我的面前。一位朴实却不失端庄,谦逊却充满大师风范的老人,坐在书桌旁,说起话来,声如洪钟,听人说话,又那么专注。冯至先生不是那种象牙塔里的诗人,他关注现实,关注文学状况和国家形势。《悲欢的形体》中的诗歌其实准确地反映出了诗人的现实关怀和家国情怀。《绿衣人》《“晚报“》中的悲悯和同情,《北游》中的阴郁和悲伤,《鲁迅》《杜甫》等诗中的礼赞和呼应,都一次次让我们感到了诗人同现实世界和国家命运的深刻连接。此外,冯至先生晚年的反思姿态和批判锋芒也让我们感佩和感动。已故的高莽先生不止一次地提到至先生的一首题为《自》的小 

  

三十年代我否定二十年代的歌, 

五十年代我否定四十年代的作, 

六十年代、七十年代把去的一切都 

  

八十年代又悔恨否定的事物怎么那么多 

于是又否定了去的那些否定 

一生都像是在“否定”里生活, 

使否定的否定里也有肯定。 

  

到底应该肯定什么,否定什么? 

入九十年代,要有些清醒, 

才明白,人生最得到的是“自知之明”。 

  

“要有点阅历的人,才能明白的深意,”高莽先生声地道。不知怎的,我也忘不了他完此后的片刻沉默和眼神不流露出的忧伤。有些,你只能意会,不可言传。这恰恰是诗的妙处。 

 严格而言,冯至先生的诗歌创作由两部分组成:他写的诗歌和他译的诗歌。他所译的里尔克曾经深深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中国诗人。在谈论《悲欢的形体》时,我们又怎能绕过里尔克或者冯至的《秋日》。虽然目下此诗已有好几个译本,但我依然只承认冯至先生的译文,因为那是他的发现,他的开拓,他融入了自己心血的独创和建设: 

  

主啊!是时候了。夏日曾经很盛大。 

把你的阴影落在日晷上, 

让秋风刮过田野。 

  

让最后的果实长得丰满, 

再给它们两天南方的气候, 

迫使它们成熟, 

把最后的甘甜酿入浓酒。 

  

谁这时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这时孤独,就永远孤独, 

就醒着,读着,写着长信, 

在林荫道上来回 

不安地游荡,当着落叶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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