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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着的士兵(节选)

作者:[日本]石川达三 著 唐 卉 译 来源:本译文刊载于《世界文学》2007年第6期

 

 

 

 

《活着的士兵》写于1938年,是日本著名作家石川达三(19051985)早期的代表作品。193712月,他曾作为日本中央公论社的特派员来华,先后到达上海、苏州、南京等地,翌年1月回国。《活着的士兵》当时刊登在《中央公论》19383月号上,发表时曾被大量删减。随后,石川达三便被控“违反报纸法”罪,监禁四个月。直到194512月,这部作品才以原样由河出书房发行。在此版自序中,石川达三提到写书的目的,“就是要将战争的真实面目公布于社会。让那些以胜利为荣的大后方人们深刻地反省。”

本译文译自中央公1966年版“日本文学系列”《石川达三作品选》,选取了《活着的士兵》的第三、四、五章。其中刻画了医学学士出身的近藤一等兵、曾经师道尊严的小学教师仓田少尉、原本以苦渡众生为目标的从军和尚片山玄澄等人,在战场上,他们一个个都沦为了杀人机器。作品细致描述了他们的言语、行动和思想,为读者提供了不可多得的另一种形式的战争记录。

·译者·

 

破晓时分,就开始点名。不值勤的士兵吃罢早饭就笑嘻嘻地从宿营地走了出来。因值勤而不能外出的士兵问他们要去哪里?他们有的回答:“去征菜”,有的回答:“去征肉”。由于军队行进速度快,再加上深入中国内地作战,军粮一时半会儿供应不上,况且运送军粮的费用庞大,所以前线部队大都采用当地征用的办法来解决给养问题。在华北战线,考虑到战后的安抚工作,不管征用的东西多么微不足道,也都要一个子儿一个子儿地付钱。而在南方战场,只有依靠自由征用,除此之外别无他法。于是乎,炊事兵或是冲进菜地,满载一车蔬菜扭头就走,或是在猪脖子上拴一根绳子,一边用脚踹着猪屁股一边吆喝着,返回营地。

不久,“征用”便成为士兵们外出的借口。接着,又变成了他们间的黑话。尤其是“征肉”这个词,被他们用作外出搜罗花姑娘的暗号。他们如饥似渴地想找到年轻女人,哪怕能瞧上一眼姑娘的脸蛋儿或是背影也解馋。即使是一张照片,一枚图片对他们而言也都难得可贵。反正,只要能勾起他们对年轻貌美的女人遐想的,任何一件物品都行。就连女性用过的手绢啦,绣花鞋啦,他们都视若珍宝,带回来向大家显摆一番。

然而,每当部队扫荡了敌军,开进村庄后才发现几乎看不到年轻人。剩下的尽是老头儿,老太太和小孩子。原来。青年男子大都被支那军队抓壮丁走了;年轻的女子要不跟随着部队撤退,要不就自己找个安全的地方躲了起来。因为这些年轻女人屡遭战乱,已经十分了解,在沦为战场的家园,等待她们的将是怎样被揉碎的命运。所以,搜寻花姑娘的士兵,往往乘兴而去败兴而归。

这一天清晨,他们又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地叼着香烟出去搜罗花姑娘。在支塘镇被烧毁的支离破碎的大街小巷,四处可见闲逛着的色迷迷的士兵。

在市郊一处断壁残垣的农户家里,近藤一等兵一眼便发现了一个年轻女子。“有喽,有喽。”他用手捅了一下身边的同伙。

那女人从昏暗的屋子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们。从远处望去就可以断定,女人顶多不过二十岁,近藤等四人慢吞吞地跨过一条狭窄的田垄,大胆地站在这所农家的屋檐下。

透过带格子的板窗往里瞧,女人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屋子里显得极其狭小阴暗。靠墙斜放着犁、镐等农具。简陋的家具堆了满屋,洗脸盆里搁着白菜和土豆,全都蔫了。

“喂,姑娘!”一个士兵嬉皮笑脸地向她打招呼。姑娘的脸上顿时露出紧张而惶恐的神情,一双眼睛显得乌黑、清澈。她的外貌很美,只可惜衣服太脏,头发满是污垢,成了灰色。

“挺好的姑娘,可惜太脏啦!”刚才向她打招呼的士兵不无遗憾地说。

“进去瞧瞧再说!”

话音刚落,近藤一等兵就去推木板门,门似乎上了锁。他喊着“一、二、三……”,用肩膀去撞。 “咣当”一声,门被撞开了。门柱和锁一同折断。

近藤慢腾腾地一步跨进门去。这时,那个女人突然后退一步,右手握着手枪,扣动了扳机。只听见“咔嚓”一声,子弹没能射出。

近藤弓背一闪,飞起脚像踢球一样,照着女人的心口踹了下去。一刹那,女人跌在泥地上,趴下了。近藤一把夺过手枪,站起身来。“他妈的!”他喘着粗气开腔骂道:“臭娘们,不简单!”另外三个士兵也紧跟而入,将女人团团地围在中间。那女人侧身躺在泥地上,身子一动也不动。唯有她那鼓起来的胸部和腹部,因剧烈呼吸一起一伏。这一阵阵的波澜起伏,清清楚楚地映入了四个士兵的眼帘。他们突如其来地燃起了狂暴的情欲。一种兽性冲动剧烈地激荡着,他们决定尽情地折磨这个进行抵抗的女人。“剥下她的皮!”近藤说。话一出口,他反而担心自己的这句话会被同伙理解为情欲的发作,感到许些羞愧,于是又小声地补充道:“没准是个间谍,看看带了什么东西没有。”

女人真是脏得要命。她的手臂和裸露着的没穿袜子的小腿上满是泥巴和污垢,黑得令士兵们皱起了眉头。他们硬着头皮,伸出手刺啦刺啦地撕开了她的衣裳。里面露出了脏得已经变成灰色的内衣。从她上衣的口袋里搜出了一个布做的钱包,里面装着几张好像是速记的纸片。上面写有他们不认识的符号。

“瞧!果真是间谍。”近藤一面转着手抚摸夺下的手枪,一面说:“再看看有没有别的东西。”于是其他士兵飞快地扯裂了她的内衣。转瞬间眼前的女人露出了白皙的肌肤。这洁净的白竟使他们感到眼花缭乱,甚至不敢正眼去看。她的酥胸丰满而漂亮,两只圆鼓鼓紧绷绷的乳房立在胸脯两侧,曲线动人,在暗黑色泥地的映衬下,显得冰清玉洁,引人入胜。

近藤不由自主地勾动了手枪的扳机。这一枪依然没有响。

“畜生!老子差点儿命丧你的枪下。”

“这家伙肯定是个间谍,老百姓家的女人是不会带枪的。”剥衣服的士兵说。

近藤一等兵将手枪换到左手,拔出别在腰间的匕首,慢条斯里地骑到裸体女人的身上。女人紧闭双目。他从上边往下俯视了女人一小会儿,看着看着,狂暴的情感再一次翻涌上来,究竟是激愤还是情欲,他说不清,也分辨不了,只是感到从小腹深处升腾起的一股炽热的冲动。

他一言不发,右手紧握着匕首,用尽全身的力气猛地向女人的乳房下方扎去。雪白的肉体几乎反弹似的突然向上失控地蠕动。那女人双手攥住匕首,痛苦地呻吟着。这情形就如同制作标本时,用大头钉钉住螳螂一样。女人极尽一番惨痛的折腾之后。终于不再动弹了,死了。站立一旁观看的士兵皮靴底下,湿漉漉地浸渗着紫黑色的血。

此刻,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窗口出现三四张士兵的脸,朝里面张望着。

“你们在干什么呐?”

笠原伍长突然现身,探头探脑地发问道。

近藤一等兵一边擦拭着匕首上的血迹,一边简要地说明了事情原委。并将写有符号的纸片摊开让笠原伍长看。

“肯定是个间谍。刚才把她杀了。”

笠原反复端详着被剥得精光的女人的胴体,吸溜着清鼻涕笑着说。

“唉,杀了多可惜啊。”

说罢,他叼起烟卷,迈过田垄,向来时的公路方向走去。

六个士兵动手搭炉灶。他们围了一圈石头,向上垒成一个马蹄形,然后在灶顶搭上一根铁棒,接着将六只盛着生米的饭盒悬挂在棒上用火烧。他们围着灶盘腿而坐,等着开中午饭。这天正午没有一丝风,有的士兵倚在老百姓家的墙头根下晒太阳。太阳暖烘烘的令人昏昏欲睡。从上海传来的消息说,攻陷罗店镇、嘉定的友军,又于昨日占领了太仓城。离这伙人约摸十步远的墙旮旯里高高摞着一堆垃圾。都是昨夜大伙吃完扔掉的废弃物。其中有血红的猪肋骨和猪大肠,还有滚落一旁呲牙咧嘴的猪头。

近藤一等兵伸开两条腿,让暖融融的阳光晒着脖子,毫无意识地把玩着那支不久前夺来的手枪,因为他以前从未使用过此类枪支,所以一直在琢磨它的使用方法。那是一支六连发的左轮手枪,款式已经很旧了。

他取出枪膛中没有射出的子弹,放在手掌心滚动着。刚才那个女人的形象涌进脑海。他毕业于医科大学,入伍之前一直在研究室工作。对他来说,手持尖刀解剖女性的尸体并不是一件稀罕事儿。但是,亲手杀掉一个活生生的女人还是生平头一遭。

即使到了现在,他也不觉得自己手段残忍。处决一个间谍天经地义。用枪子儿结果她和用刀子捅她的心窝是一回事。然而,他现在思考的是另一个问题:从生到死的变换过程,实在太容易了。自从来到战场,他不止一次地考虑过这个问题,而此次他杀了那个女人之后就愈发痛切地思考起这个问题来。

所谓医学,原本就是一门研究人体的一切生命现象的学问。他们从事医学研究的人,从学生时代起就拼命地努力,立志为这门学科奉献自己的一生。可惜,他们的研究对象——人的生命居然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把它消灭掉。生命这玩意儿,一旦放置在战场上,遭受的是何等轻蔑与忽视啊!

近藤医学士想: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敌人也好,我们自己也罢,蔑视生命不就等同于蔑视救死扶伤的医学本身吗?身为医学志士的我岂不是在自取其辱?

想到这里,他感到自己迷失了道路,思绪陷入了一片混乱之中——等等,我的生命将会如何呢?如果我的生命也同样遭到敌人轻蔑的话,那么,建立在我这条生命之上的医学又算得了什么呢?恐怕会越发地遭人唾弃。

这么说来,的确如此。自从他奔赴战场以来,没有享受过一次医学学士的待遇。医学知识概要派不上用场。从出征到现在,他的知识一直躺着角落里呼呼大睡。是啊,他想,在战场上一切知识都可以弃之不顾。他不知道这样解释能否清晰地化解他的疑问。但是至少有一点是明摆着的:处于现今的境地,还耽于这样的思索既不合时宜又不识相。于是他斩断自己的思绪,打开煮好的盒饭,微笑着同身边的士兵搭话:

“刚才我杀掉那个姑娘真是个大美人呐。唔……要是让她活着就好啦!”

中队本部都有配给的民房。为了取暖,北岛中队的民房堂屋里还支起一口中国大铁锅。里面堆着燃烧的木柴。北岛中队长拖过来一把椅子,一边伸手在木柴燃尽的地方烤着火,一边拿起军用水壶,往肚里灌着冷酒。古家中尉、仓田少尉和南部准尉三人也就势凑了上来。

“仓田少尉作战想必十分英勇啊,瞧这衣服上都挂上了不起的玩意儿了!”

拥有大尉头衔的北岛中队长喝得有点高,眯起小眼指着仓田少尉的衣服打趣道:

“嘿!怎么搞的?弄得这么脏?”仓田少慰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右胳膊和腰部周围的斑斑血迹,回答道:“我叫手下洗过了,可就是总也洗不掉啊!”

“你小子,砍了多少人?”

“砍了多少人,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堑壕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大片。”

他那柔和、俊朗的脸面上,架着一副劳埃德眼镜,在细长的玳瑁边的映衬下,显得血气十足,他昂首挺胸,用谦逊而又低沉的声调接着说:

“真过瘾,好久没有这么痛痛快快地干过啦。……既然来到了战场,绝对不能没精打彩地去干仗。”

“嗯,嗯,说得好!”大尉,举起水壶一仰脖子,又灌了一口。

“如此一来,只要你能平安凯旋,再得一枚金鵄勋章,就可以抱上俏媳妇罗。”

“不!我没打算活着回去。”仓田少尉任何时候都表现得一本正经。

“是啊,是啊。虽然这么说,但是想着活着回去并不为过。”

古家中尉在一旁插嘴。

“可不是吗?就是我们村,得金勋章的就有五个人呐。每个人的老婆都是‘香’[]!所以必须得到金勋章。真的!仓田少尉。”

门开了。勤务兵双手端着饭碟和汤盘走了进来。

“饭好了。是‘你’ 做的,不知道可不可口……”

“是吗?是‘你’做的吗?没放毒药吧?

中队长将水壶搁置一边,拿起了筷子。

“是支那料理吗?”

“啊,好像是中日混合式的。因为没什么材料,做得不好。

北岛大尉先把汤汁舀在小碟子里,弯着腰嘬了一口。

“嗯,勤务员,这个味道就不错。”

“是吗?您要是觉得好喝的话,还有哩。”

“唔,‘你’做得还真不赖。支那人有支那人的用处哇。是不是啊?古家中尉。”

“哦。”古家中尉回答得很暧昧。

七八名中国人被半强制地征来当伙夫,整天无力地耷拉着下嘴唇在厨房里,一个劲地在干活。三个值班的士兵只消打个手势,他们就会毫无怨言地服从,勤劳忠实得令这些士兵感到不可思议。有时士兵人甚至想告诉这些你们:“我们杀了‘你’们无数的同胞”。但是,这样的解释显然没有必要。只要冲着你们喊一声:“喂!”拍一拍肩膀,递给他们一支烟,他们就像一群被施舍了一撮米的鸡,连连说着:“谢谢,谢谢。”然后抽起烟来,沉浸在纯真的喜悦当中。

士兵们不禁感叹:日中亲善真是简单啊。事实证明,在如此特殊的时期,个人与个人之间的纯属私人范围的友好亲善,的的确确就是这么简单。正因为相互威胁生命情形完全是由国家造成,与个人的意愿毫无瓜葛,所以,拆除这块心墙试着接近的话,就会发现彼此都应该是惺惺相惜、同病相怜的战争受害者。士兵也好,你们也罢,都会怀有留恋和寂寥之心吧。

当天夜里,仓田少尉照例打开自己的日记本,握着铅笔,不知从何写起。就这样,他阖上双眼,静静地凝视着自我的感情波澜。激烈的战斗暂时结束。心里又一次恢复平静。或许是一时的灵魂出窍也说不定。可是正因为这般的灵魂出窍才能对乡邻们夸耀。

虽说战斗已经过去了十几个小时,胆战心惊业已平定,但是在他的内心又充斥起新一轮的不安。这一不安是什么呢?是从华北转战南方时坐在货车中的不安,还是在白茆江即将与敌军面对面而强行登陆前的不安?抑或是面对结局——自己居然还活着感到的不安?

听说部队再过一两日又要投入新的战斗。这正是仓田期待的。他巴不得立马参加战斗,渴望不停地作战。在战场上作战是军人的天职,没什么需要反省的。

这些思索在脑海中盘旋不去,搅得他神思恍惚。为了中止这些错综复杂的情感。他眼开眼睛,拿起铅笔极其简明扼要地记下了当天的日记:

“十一月十五日,驻扎支塘镇。第三营向西进攻白茆新市。当地稳归我手。”

 

十一月十七日,清晨。北岛中队从支塘镇出发,继续挺进。白茆新市已被他们的友军占领,他们就在那里驻扎一宿。在长江逆流而上时,每个士兵分配到的口粮,仅够三天的。辎重部队的大件物资尚未运到,因此,士兵所到之处首先得挖空心思去搜寻大米,肉食和蔬菜。

支那人在收割了稻谷之后,通常不碾成白米,带着壳子贮藏起来。家家户户都有那么几袋未经加工的稻谷。士兵们必须千方百计地四下去找石臼,自己动手去壳加工。这一带的大米比起华北地区的大米要香甜可口得多。

第二天,这支部队继续开拔,奔赴第一线。去常熟!常熟的人口不足五千,但是已颇具城市规模,而且是大米、棉花、生丝的集散地,周围环绕着肥沃的旷野,是一个富足的小城。特别在上海失守后,支那军依仗常熟,开始保卫首都的第二道战线。这条战线南起嘉兴,北至苏州常熟,纵横南北几十里的防卫线,昆山早已被友军占领。为追击溃败的敌人,到达了唯亭镇阳澄湖一带。不出一两日就可攻克苏州。另外,南方的嘉兴也受到友军包围、攻击。去常熟!去常熟!西泽军团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在一望无垠的水田和棉田中乘胜前进。

又过了一天,十九日。他们在古里村附近,同从昆山溃逃而来的敌军大部队遭遇。西泽军团从侧翼夹击敌人。丧失斗志的中国军队在坚持抵抗了三个小时之后,向常熟退去。西泽军队在古里村进行了彻底大扫荡。然后安营扎寨。

当夜,中桥翻译,从军和尚片山以及几名通信兵围着火堆,一边用饭盒烧饭,一边交谈。

中桥说:

“真拿咱们的联队长大人没办法,敌人的炮弹呼啸着地射来,他却不紧不慢地缓步走。在枪林弹雨中,真让人为他捏把汗!炮弹袭来时,只有联队长大人和副官大人毫不低头,当时我也在场,我当时冲上去说:‘联队长大人,太危险啦!’他回答:‘谁让你小子过来的?快蹲下!’而他自己呢,却还在最高的土堤上,慢条斯理地走。真是急死人了!”

“这种事儿,一般人根本学不来。”从军和尚片山玄澄用沙哑的嗓音附和道:“但是联队长阁下却越发消瘦了,据说掉了一贯肉!”

“要说瘦,还有副官阁下。”通信员中的上等兵接着说,“在大沽口登陆那会,他胖成这样子。那时候的副官阁下身材多魁梧,体形多健壮啊。现在呢,皱纹爬到了脸上,岂止掉了一贯肉呐。”

立马就有一个士兵逗趣说:

“那样的话,马最高兴了。可以轻松上阵啦。”

“片山师父,你今天也开了杀戒了吧。”中桥翻译问。

“你说杀人?你我有什么两样。”

“砍了多少人?”

“呀,我也没细数。五六个人总该有了吧。”和尚满不在乎回答。

那是刚刚三个小时前的事。片山玄澄和尚同大家一起进入古里村追缴、扫荡村落的残余部队。他的左手脖子上缠着佛珠,右手挥舞着一把农民劳作时使用的铁锹。

他用沙哑的噪音,声嘶力竭地高喊着,同士兵们一起,来回追逐着沿小街逃窜的敌兵。中国的市镇遍布着小街和小胡同。敌兵似乎也不熟悉古里镇的道路。片山和尚追逐的那个中国兵被逼到死胡同。他只好丢掉了武器,翻身跃进一户民宅。并脱掉军装,换上了老百姓的衣服。但是,刚刚脱下的军装还没来得及藏匿,片山和尚就赶到了。

“浑蛋!……”他用嘶哑的桑门厉声喝道。接着轮起手中的铁锹,照着那个士兵的脑袋斜劈下去。尽管那把铁锹没有开刃,还是发出“扑哧”一声,像切开西瓜一样,半个锹头深深地嵌进了中国兵的头颅中。一时间,血溅如飞,中国兵倒了下去。

“浑蛋!……浑蛋!”

片山不肯罢休,连声叫骂。随即又将铁锹逐个劈向民房里的其他中国人。砍人的时候,念珠在手腕上发出“格朗格朗”干干的响声。汗水从他的额头一直流到络腮胡子上,他用军装的袖口抹了一把汗,像拄拐杖一般拄着血迹斑斑的铁锹,大摇大摆地走出胡同。

在小镇的上空,熏烟滚滚,十余所民宅在熊熊的烈火中湮没了。因为中国的残兵败将负隅对抗,士兵们便放火烧掉了中国兵倚仗的民房。

现在,片山玄澄在火堆旁,一边烤火做饭,一边回忆起刚才自己杀人的情形。他非但不觉得良心上有丝毫罪过,反而觉得痛快淋漓,每一支部队都配有从军和尚,但像片山那样勇敢杀敌的僧人,在任何部队里都找不到。

“片山师傅,你回国后肯定可以得到一枚金鵄勋章。”中桥翻译笑着对片山的英勇啧啧赞叹道。令翻译官佩服的还有,片山和尚既不带枪,也不佩利剑,随手抄起一件家什,就可以当作骇人的武器。仅在华北战争,在他手底下丧命的人数就不下二十个。

当初在华北的时候,西泽联队长就曾经问他:

“听说,和尚先生杀敌很猛啊!”

“啊,是的,是那样的。”片山一个立正,像士兵那样恭恭敬敬的回答。

“那么,对于敌军的阵亡者,你也同样念经祷告吗?”

“不,有的从军和尚这么做,可我从不。”

“对活着的敌人,当然要干掉他,至于那些阵亡的士兵,替他们超度一下,不也是行善积德吗”。

“话是这么说,可我怎么也没有那样的心情。毕竟,他们是杀害我们战友的仇人。一想到这儿,我就憎恨得不行。”

副官是个温厚的军人,咧着嘴微笑道:“这也许是人之常情吧。”

“可以说是人之常情。”西泽大佐点了点头,又继续发问:“这样一来,把你的宗教置于何处?”

玄澄一时语塞,不知所措,为难地耷拉下脑袋。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了头,用浑浊的声音回答道:

“那就压根儿顾不上了。”

联队长和副官都笑了,联队长挠起了自己因懒得刮而长得很长的胡子,好像那里很痒似的,发出沙沙的声响,自言自语地说道:

“是吗?所谓宗教超越国界的说法,难道是无稽之谈吗?”

他说出这番话,显然有些怅然若失。西泽大佐对所谓的宗教和所谓的宗教家已感到失望。作为如此壮观的大屠杀的指挥者;从道德的角度来讲,他也许感到苦闷。他清楚地知道,在目前的场合下决不能轻易流露出自己的思想意识,决不可以让这种情感左右他作为指挥官的行动。战争是国家的事业,不能追求精神上的满足。自不必说,西泽联队长对此了然于心。矛盾的是,他——有着大佐军衔的西泽联队长不仅对自己的部下视若己出,爱兵如子,同时对敌军的士兵也存有一星点儿爱护。他虽然一直都有将几千名中国俘虏“格杀勿论”的决断,但是每每或多或少感到自己在下决断之时那一星点儿悲天悯人的情怀和悲凉空虚的内心。他曾指望宗教可以抚慰这种空虚。他始终认为,虽然自己是指挥官,没有闲暇和自由去悼念敌人的阵亡将士,但是可以让从军和尚代劳,以了却他的心愿,然而,当他听到从军和尚说只能为友军念佛超度,决不会为敌军的战死者祈祷时,继而又陷入了失望的阴霾之中。这是出于人热爱和平的本能,一旦失去和平置身于战火硝烟中,自然感到无限地孤独。在孤独之中,那怀揣的和平之幻想被彻底地粉碎。西泽大佐曾一直寄希望于有一种宗教,它可以超越国界,具有着巨大的力量。

对于从军和尚来讲,以前他在自己的寺庙里,做着祈祷和平的法事,那时候的他也笃信宗教可以超越国界。当时的他认为,既然在印度、在中国、在日本,自古就信仰着同样的宗教,拥有同样的信仰,这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明。他一直持有这个单纯的想法,而且在他脱下僧袍,走出寺院,立志从军的刹那,还准备为中国军队的战死者念经超度。但是,一旦涉足战场,这种打算便灰飞烟灭了。

战场,似乎是一个具有一股强大魔力的磁场,它使所有的战斗人员在不知不觉中形成了同一种性格,同一种思维,提出同样的要求,正如作为医学学士近藤一等兵失去了他的救死扶伤的医学知识一样,片山玄澄在这个磁场中也丧失了他平生笃信的宗教。残留在他身上的只有宗教家的虚名,他所晓得的只不过是些吟诵于口的经文和主持葬礼的仪式而已。当他脱掉僧袍,换上军装的霎那,他的善哉之心便已死亡,同化为士兵的心了。

话又说回来,这也不一定是从军和尚片山的责任。在和平时期,他的宗教可以超越国境,广泛传播。然而在战争年代却是痴人说梦。与其说,宗教变得无能为力,倒不如说此时的宗教已经无法逾越国界,转化成更高形式的东西而已。

第二天早上,在部队出发的前一刻,发生了一件事。

城外有几处敌人的碉堡。部队在扫荡后,于昨夜在此一带设立了岗哨。北岛中队的一名士兵在行军前突然想大小便,于是准备去碉堡的洞口里解决。当他单手拿着手纸往洞穴里张望的时候,冷不防从暗处射来一发冷枪,这个士兵当场被撂倒,接着就硬生生地被拽进了洞穴中。

惊闻这一消息,笠原伍长张大了嘴巴,这是他不可名状、愤怒已极的表情。

“好!拿机关枪来!”

他大声吼叫,握着刺刀就跑了出去。

碉堡坐落在距离河岸只有一步之遥的旱田里,圆圆地从地面凸了出来。在它周围丢着五六具中国兵的尸体。有的尸体昨夜已经被饿狗嘶咬得稀烂,屁股上的肉被啃掉一半,露出了大腿骨。两名士兵一直伏在旱地里,举着枪瞄准目标。

笠原跑到这里站住。畜生!他骂道。但是却不知道如何对付,一时难以下手。四五个士兵从他身后端着轻机枪匍匐过来。因为距离较远,从这里射击,根本无济于事。

“喂!”笠原回过头冲着部下喊道:“拿烟雾筒来!要三四个!快!”

听到命令,两个士兵从菜地的士兵后一跃而起,猫着腰跑了回去。在他们返回的这段时间,笠原一直咬牙切齿地痛骂:“他妈的!他妈的!”

不久,发烟筒被投掷进了碉堡的洞中。滚滚浓烟从两侧的入口处喷吐出来,笠原推下士兵,双手抱住轻机枪的枪托底部,把身体紧紧地贴住地面,趴在田埂的泥巴里。

不一会儿,一个身穿鼓鼓囊囊青色制服的中国正规军从浓烟中跳了出来,只见他双手抱头,毫无方向,毫无目的地,只是笔直地往前飞奔。“哒哒哒哒……”笠原的机枪发出令大地震颤的响声。

“一只。”笠原怒吼。

接着,又有两个人从洞中相继跳出。

“两只,三只!”

机枪再次咆哮着,吐出菱形的火舌——就这样,他一共射穿了“十一只”中国人。这才站起身来,向碉堡走去。

来到碉堡口,他嗖地抽出刺刀,钻进仍是烟雾迷漫的洞穴。三名士兵紧随其后。

少顷,笠原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抬着战友尸体的士兵们。死去的士兵身上,被十一名敌军用刀戳得千疮百孔,士兵们把尸体放在旱地的土埂上,让它静静地横躺在那里。

“立正!”笠原大喊一声。所有的士兵都在原地并拢了双脚。

“敬礼!”

他的声音因哽咽而变得嘶哑。他将军刀举到额前,接着向右下方落下行军礼,双眼噙满泪水,没拿枪的士兵绷直手腕,行了举手礼,迟迟不肯将手放下。

“大家抬着他前进!”

伍长对着部下发出命令,他吸溜着鼻涕,迈开脚步。被他打死的“第八只”中国人尸体恰巧在他的脚旁。他对准那个支那兵的下巴,狠狠地踢了一脚。

对笠原伍长来说,杀掉一个敌人,如同剖杀一条鲫鱼。他在杀戮时绝不会动感情。只不过他的感情“无惭”的是对于战友出于本能的爱。他实际上是一名出色的士兵,士兵就应该是他那个样子。在他的身上,既没有西泽大佐那样具有远见卓识的军人精神,也没有让平尾一等兵陷入精神错乱的罗曼蒂克,也没有困扰近藤医学学士的知识分子气。他更不会像仓田少尉那样,让纤细的情感干扰自己的行动。他天生一副铁石心肠,无论参加多么激烈的战斗,无论执行如何残酷的杀戮,他都可以干得光明磊落,心若磐石,怡然自得。总而言之,他根本不具备敏锐的感受和自我批判的教养,这些东西在战争中派不上用场。只有像他那样勇往直前,诚实效忠的士兵才符合军队的要求。而且,像平尾一等兵,近藤一等兵这些人,如果在战场上呆长了,渐渐地也会变成笠原那样的性格,不管他们愿意与否。可以说,笠原伍长在来战场之前就已经是个适应战场的青年。

他唯一的不足之处,就是在上司没有下达指示之前自由活动时,说不定就会惹出什么乱子来。换句话说,他的缺点在于他的勇敢会过头地转变为鲁莽。相形之下,仓田少尉的勇敢,正是由他温和的感伤过头地转变。同样是勇敢,内容却有天壤之别。

与这两个人相比,平尾一等兵的勇敢又有所不同。他的勇敢多少有点自暴自弃或自我虐待的色彩。说得极端一点,是一种近乎发狂的勇敢。从另一方面说,最终表现出来的是在他的罗曼蒂克崩溃的瞬间发出的嘶心裂肺地悲鸣。可是,只要经历长期的战场生活,这种嘶心裂肺地悲鸣不久也会偃旗息鼓,向着某个目标妥协,从而找到能让自己心绪平稳的精神出口。

 

自苏州追击敌军的友军部队从望亭长驱直入,沿着京沪铁路沿线挺进。从常熟赶来的西泽部队及其他部队渡过沟渠纵横的地带,由东逼近。敌军阵营凭借着钢筋混泥土的碉堡群和掩蔽堑壕进行殊死抵抗。

古家中队的战斗于午后打响。他们夺取了第一线堑壕。步枪、机关枪向敌人不断开火,一直持续到黄昏来临。敌人固守阵地,古家中队难以发起冲锋。天色渐暗,双方的火力变得稀稀落落,战斗暂告一段落。

这时的无锡刚收割完水稻,田地里空空荡荡的。平坦开阔的田野上,星星点点地坐落着几户低矮的民房。每户人家的屋后都掘出一条水渠,为的是将大沟渠里的水引到家院里。日薄西山,河面上泛起了一层铅色的亮光,岸边的枯草根处从清晨起就结上了白白的薄冰。放眼望去,无锡低矮的城墙漆黑相连,上面的天空一片青绿,好似色彩浓重的版画。回头望去,硝烟刚刚散去的战场上,护士兵照顾伤员的身影与周围的环境一起被着染成了一幅水墨画。田野上浮现一个矮胖身影,伫立不动,双手合十,为尸横遍野的阵亡者祈祷冥福。不消说,他就是从军和尚片山。

仓田少尉和平尾、近藤一等兵以及机枪分队的笠原伍长等人头戴钢盔,挨在堑壕里抽烟。离他们不远处有一户平房。屋顶已经被炮弹打穿,门板倒塌在屋里的泥地上,屋后的菜园被践踏得一塌糊涂。黄昏的到来更给它加抹了一层凄凉的景色。就是从这间隐隐约约地传来了哭泣声。枪声一停,这哭声便立刻钻进了士兵们的耳朵。

“这是什么声音?有女人在哭。”好色的笠原伍长说,“是个姑娘!”

“怎么可能?这地方哪会有姑娘?”仓田轻声地自言自语。

平尾一等兵离他们略远一些,听到他们的谈话说到:“唉,我去查探一下。”

说罢便跳上战壕,小跑着向那间屋子而去。

“危险呀!小心点!”仓田少尉回过头来叮嘱他。

“俺也去。”笠原伍长说者就蹦到了战壕上,低下头来,对着壕里的人嘿嘿一笑。

士兵们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俩大摇大摆地走进门板已经倒塌的房屋,并消失在黑暗里。紧接着,哭声戛然而止。等待中的士兵焦躁不安起来。大家好久没有接触到年轻女人了。来到战场,就越发地想女人。

不一会儿,笠原和平尾便从刚才的门里慢腾腾地走了出来。平尾跳进原来的战壕说:“母亲吃了枪子儿躺在那儿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怪可怜的。”

“姑娘长得漂亮吗?”一个士兵问。

“嗯,挺漂亮的姑娘呢!”平尾突然用愤慨的口气回答。

正在这时,敌人冷不防地射来一发子弹。子弹发出嗖嗖的尖细声音呼啸而过,嵌入了战壕附近的泥地里。声音虽然细微,但却显示着子弹冷酷的杀伤力,令人不寒而栗。

士兵们有的把脸搭在枪托上打着盹儿,有的慢慢地吞咽冻得发硬的盒饭。等那饭先在嘴里含化,然后才一口一口地咀嚼。夜深了,敌人的射击完全消停了。阵营也变得鸦雀无声。士兵们头顶上一望无际的天穹,清澈明朗,呈现为半球状,伸展着四肢向周围扩散。抬头望去,满天的星斗,似乎比日本见到的多得多。他们找到了平日熟知的北斗星和猎户座。星星奇妙地勾起了他们对故乡的思念。在一片星光地照耀下,大家神思恍惚,分不清这里到底是中国还是日本。淡幽幽的感伤充溢在战壕中。越发显得静谧。

就在此时,急促而又激烈地传到士兵耳朵中的又是刚才那位姑娘的哭声。

“还哭?真讨厌!”平尾一等兵小声地嘀咕。

他回想起刚才那位姑娘的模样。那家农户一贫如洗,母亲的年纪也不太老,在昏暗的光照中,那僵硬的手和脚都是白白的。女儿套着一条类似于日本“蒙拍”[]的棉裤,上身裹着一件对襟小袄。她紧紧地抱着母亲的头,贴在胸前,脸颊在母亲的发丝上磨挲着,泣不成声。中国女子与日本女子在哭泣方式上表现出很大的不同。日本女子哭声干瘪,缺乏技巧性地变化,而中国女子的悲哀却展现得非常直率,哭声抑扬顿挫,将她们真挚而复杂得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

在这样的深夜,女人的哭声回荡在好不容易才恢复安静的战场,震撼着每一个角落,更加让人感到撕心裂肺。她时而放声号啕,时而低声呜咽,有时既不似呻吟,也不像叫嚣,而是如野兽一般发出“嗷——嗷——”的吼声,节拍拖得很长,有时又似悲鸣的鸟儿,婉转啁啾。

听到这样的哭声,士兵们全都默不做声。哀愁渗进了他们的心房,使他们感到苦闷非常。他们同情那位中国姑娘的境遇,但是同情之余是焦躁难耐的心绪。

仓田少尉把钢盔下方的扣绳系紧,几乎贴在了下巴上。他背靠着堑壕璧墙蹲了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日记本。借助手电筒的光,打开了日记。女人的悲恸声始终萦绕在耳际,搅得他心烦意乱,连记一个字的心情都没有了。他关闭了手电,合上双眼,侧耳静听。蓦地,另一个声音在他的耳际响起:

“吵死了!”

他回头一看,黑暗中只见平尾一等兵弓着背,一个箭步窜上了壕顶。那情形好似他驮起了满天星斗。

“你去哪儿?”近藤一等兵在壕里问他。

“我去宰了她!”

说完,平尾一等兵便紧握刺刀,低身跑了。五六个士兵踩着“哒哒”的皮靴声,从战壕的旁侧一跃而上追了上去。

他们闯进那间黑屋子。星光透过被炮弹击穿的破窗户,洒射进来。少女在银辉下抽泣呜咽。她从傍晚起就一直蹲在那里。平尾一把揪住她的衣领往外拖。而少女却死死抱住母亲不肯放手。一个士兵反拧她的手臂,拽开她母亲的尸首。一伙人任由姑娘的下半身蹭擦着地面,连拖带拉地把她扯到正门外。

“嗨呦!嗨呦!嗨哟!”

平尾疯了死地高声喊叫。端起刺刀,在姑娘的胸膛周围连捅了三下。其他的士兵也用各自的匕首在姑娘的头部和肚子上乱扎一通。不到十秒钟,姑娘就咽了气。她血肉模糊地直挺挺躺在漆黑的土地上,像一床平展摊开的被子。士兵们因亢奋而发烧的脸上溅满了带着腥味的温乎乎的鲜血。

仓田少尉在壕里踮起脚站着。在黑暗中,凭感觉洞察了刚才在外面发生的一切,一句话也没有说。过一会儿,兴奋的士兵从战壕外吐着一口口唾沫回来了。笠原伍长盘腿坐在堑壕的底端,一面抽烟,一面用带着讥笑的声音说道:

“干得不赖啊![]真的!”

这一句话着着实实将仓田少尉从痛苦中解救了出来。他咬了咬嘴唇,在内心深处暗暗叫好。借着笠原烟头上的点点火光,他开始仔细地端详起这位坐在壕底深处的下士来。说到底,如此残忍的杀戮,是对仓田少尉神经上无法抑制的折磨。但是这事毕竟关乎士气,基于这一理由,他可以充分地肯定平尾一等兵等人的行为。因为它理由正当,所以杀人就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事情了。道理虽然不错,可他的精神还是被搞得四分五裂,在痛苦中拼命挣扎。而笠原伍长随口迸出的这句(“干得不赖啊”)厚颜无耻的话却适时地救了他。

仓田少尉打心眼里佩服这种神经上的厚颜无耻。甚至有些羡慕。于是,他提起胸腔深深地吸进一口深夜的寒气,挺起了肩膀,再一次在心中痛快地叫了一声——“好!”这时,在他面前,战场上似乎真的增添了一抹光明。

没有看到光明的反而是平尾一等兵。杀戮结束后,他回到了战壕,精疲力竭地盘腿坐下。战争,从国家的立场出发,没有任何批判的余地;可是,若从个人的角度来看,由战争造成的伤痕却历历在目,让人疼痛难忍。他的罗曼蒂克置身于此地,虽然面临穷途末路,但还在垂死挣扎。他敏感的神经一直告诉他,杀掉那位姑娘非但不会减轻他的痛苦,反而会变本加厉地加重他的哀伤。是他第一个挥动刺刀的,这样做无非出于他拼命渴求逃离苦痛的本能,因为只有这样才是他唯一的出路。同时,也是出于他罗曼蒂克式的嗜虐心理。现在,他又无精打采起来。最使他欣慰的也是唯一令他开心的就是有四五个士兵同他一起杀了那个姑娘。他感激他们,感动得差点儿落下泪来。

现在,姑娘死了,哭声也断绝了。战场的夜晚重又陷入了沉默。没有一丝声响的沉默渗透着寒冷,令平尾一等兵越发坐立不安起来。他很想从内心深处呐喊两声,或者自己应该挥洒一些豪言壮语。但又感到这么做与当下的场合不协调。于是噘起嘴,轻轻吹起了口哨。

听着这一声声轻快的口哨,近藤一等兵在一旁又开始思考起他那濒临绝境的理论——人的生命现象就这样轻易地完结了。果真如此,那么,我们执着地追求研究此类生命现象的医学又有什么用呢?生命在这战场上轻微得如同垃圾碎屑,而医学呢,仿佛是这些垃圾碎屑上的苍蝇。想到这儿,他不禁独自苦笑起来,感叹自己的思维竟如此凌乱不堪,毫无章法。其实,姑娘的死对他没有任何冲击,因为他的神经异常坚韧。换言之,他像海里的蝾螺一样通晓防身术:知道什么时候开启和关闭自己像螺壳一样的感情阀门。不用说,他如此超强的本领得益于他从事的医学研究。或许,救死扶伤的医学专门教授了他一套人生哲学。他置身于令人身心疲惫的战场,却可以做到分析客观,并且这种客观具有永不言败的强大威力。也正因如此,他的性格才最不容易被笠原伍长同化。他戳死女间谍的行为,既不同于笠原砍杀放火的中国青年,也不同于平尾捅毙哀号的姑娘。他的过人之处在于,他不仅可以正襟危坐地严肃反省,而且敢于克服和超越这样的反省。总而言之,他的知识已向战争作了彻头彻尾地妥协。

翌日,临近中午。

刚行进了大约五百米的古家中队,被一条深渠挡住了去路。河上原本有一座石桥,但是敌人在撤退过河之后就进行了毁坏。平尾和近藤接到仓田少尉的命令,前去征收船只。

深渠的河堤高出水面四尺左右,蜿蜒地伸向远方。距离行军队伍大概五六个町[]的下游聚集着三二户人家。如果不前往那里,是不可能找到船的。

敌人同伙的机枪接连扫射过来,没有片刻停息。间或还有迫击炮发出奇特的吼叫声划破长空。平尾和近藤两个人摸索着河堤下端的小路,踩着水边的枯草,跨过中国兵的尸体,弯着腰往下游的方向飞奔。

就在他俩跑到大约三町的地方,近藤在不绝于耳的射击声中扯起嗓门对着前面高喊:

“喂!平尾,那边有个姑娘。瞧,还是个活的呢!”

顺着他手指的地方,是深渠对面的堤坝。斜坡上栽种着一行枯萎的杨柳树。就在树荫底下,一个女人正低着头俯身待在那里。这河渠宽度不过十米,所以他们能够清清楚楚地目睹她的身影。而此时的女人,也抬起白净白净的脸庞往他们这边张望。看上去很年轻,估计是一个农家小媳妇儿。

“还抱着一个孩子哩!”平尾惊讶得用颤抖的声音呼喊道。果真,那个小媳妇正抱着一个吃奶的婴儿。

两个人无暇逗留,继续往下游方向奔跑。

“那女人怎么回事?怎么会在这里晃悠?”

平尾一边喘着气,一边饶有兴趣地说。

好不容易跑到有人家的地方,却没有发现船只。两个只得又往下跑了两个町的路程,总算找到了船。

两个人赶紧撑起篙,驾着小船往上游急驶。当他们返回到刚才那个女人所待的地方时,他们听到了婴儿剧烈的哭闹声。那女人已经仰面倒在了水边。她的胸旁,趴着一个还不会爬的婴儿。婴儿的脸向下,小鼻子栽在枯草丛里,正在哇哇哭着。血从女人的太阳穴中汩汩而出,静静地流淌成一条细长的血线,黑乎乎地汇积在她的耳朵根边。

平尾站在船尾,呆呆地握着篙,一动不动地凝视着不远处的这对母子。近藤在船头一个劲儿地划桨,用挖苦的口吻讪笑着说:

“平尾,”他叫道,“干脆把婴儿也干掉吧。就像昨晚宰那姑娘。这可是大慈大悲的事啊。如果撒手不管的话,今夜他准会活活地被野狗啃光。”

平尾没有说话。依然伫立在船尾,盯着渐渐远去的婴儿和母亲。他脸上的肌肉哆嗦起来,他紧咬着嘴唇,簌簌地流下眼泪。然而,此刻的他却完全陶醉于自己绝望的罗曼蒂克中。



因美国电影演员劳埃德最早使用这种眼镜,故名。样式为赛璐珞圆形宽边眼镜。

原为日本神武天皇东征时,落在弓箭前端的老鹰。明治23年(1890)制定,此勋章授给战功卓著的陆海军人,1947年废除。

[] 德语schön的日文音译,意思为美好的,漂亮的,这里特指美人。

“你”,日本士兵在侵略中国时学的中国词汇,指代“中国人”。

从军和尚:以和尚的身份前往战场,给阵亡者合掌念经超度。这里的从军和尚杀了几十名中国人,曾花三天时间在西本愿寺分院办理移交日本士兵骨灰的手续。另外,和尚还十分贪婪。在第9章中交待,进入南京后,他钻进被洗劫一空的古玩店里翻箱倒柜寻找珍品,又溜入寺庙中,品玩那些金箔剥落的小佛像。

日本的重量单位,1贯等于3.759千克

日文原文用的“匹”,用来计数鸟、兽、虫、鱼的量词。这里表现了笠原对杀掉日本士兵的中国人的愤恨之情。

佛教用语,指犯了罪过却不知悔恨羞耻。

[] 日本农村妇女劳动、防寒时穿的裙裤。前后片相对,式样宽松,通常穿在长和服外。

[] 这么多士兵大动干戈地捅杀一个姑娘,对好色的笠原来说是一种愚蠢行为。

[] 町:日本度量衡的面积单位。1町等于10反,约99.2公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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